“凡屠者敛其皮角筋骨,入於玉府。凡珍异之有滞者,敛而入於膳府……征商关市。”书卷停在这一页已经半晌有余。
元诚向后靠去,一张四出头官帽椅生生被他倚成了个坐榻。
他也不急,许是自己进入不了研读的状态,外头泠泠淙淙的筝音这才变得格外清晰。
直到听见辅吏唤了他一声,他才终于眉尾释然,约莫是京中派出接迎地方官的使官到了。
来人腰系黄绦,身穿直缀,他仔细辨认却并不识得。
夏侯池点头示礼,目光掠过放在桌上的那卷合页《征榷考》,口吻舒缓,“元大人,外厅好生热闹,怎拘在屋里。”
“敢问阁下是……”元诚抬袖搭在书卷上,神色又添试探。
他有诏令在身,从西京边陲赴往皇城面圣述职一事虽不至于大张旗鼓,但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更是要谨小慎微,又哪里会像那些清闲的公子哥儿一般随意走动惹人注目。
地方官进京一般是三种情况,要么是升官或者调任,要么就是皇帝要找你算账了,都是比较大的事情。说是述职,若非牵扯到兖州清河府关将遇刺一事,他也不会有再度踏入京城的一日。
乐音新转,跳跃的鼓点声不徐不急,每一击都恰到好处。而此刻,又有皂皮靴踏地,堪堪压下了楼下跳跃的鼓点声。
一行人踩着沉敛的步子走在廊外,本来带着安稳定烁的鼓点音仿佛又生出了一种逢迎的谄媚。
元诚提神,心知这是错觉使然,却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子对他笑着背过手去,侧身一步让到旁处。
出现在视野里的一行人这下全然印证了他先前的错觉,不了,也可以说不是错觉。元诚自嘲一笑,来不及感慨他这厢便赶忙起身相迎。
“见过衡川郡王,劳烦郡王前来实在见谅。”元诚道。
在他还没有外放出京前,还曾与裕王府的人打过几次照面,自然识得眼前这个清贵之子,看到他身后一排衙吏与几个宫中内官扮相之人,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
“这位便是承宣布政使元大人吧。”贺衔虚扶一把,“大人言重了,今日我并非以郡王之名前来,无需宣之于口。”
两位长使吏矩步上前列开排场,寒暄客套后便问了一些例行话,细细翻看过祝章文牒,临时不忘提点一二,直至交代好明日面圣的安排,便循着流程下去布镇。仅仅是一炷香的功夫,屋子里瞬时清净了不少。
陛下还在潜龙邸时,太祖便在各大州府敕造王府,将其他皇子宗亲纷纷封了王爵按照祖矩迁出京去藩国镇守,其一,对意欲盘虬的地方官起到震慑作用,其二是保住皇室血脉,万一京城有变皇帝有难时,皇室不会被一锅端。各地藩王可以兴师勤王复国,退一步说,万一皇帝已然罹难,可以就地为王,再图进取,姑且能保住天下不改姓。
由于当时承王与裕王尚未及冠,便与太子一同留在京城,如此一来,陛下与其他王爷的情分自然相对疏浅,陛下感念兄弟血脉之情,尤怕京城冷清。
因此眼下,仅有承王与裕王尚居京中。
“彼时,就是这位公子负责接洽,都是亲信之人,不用回避。”贺衔对元诚介绍道。
元诚恍然,猜测这位青衣直缀的男子,想必也是松鹤堂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物。
屋里用的银屑碳不生烟,可想而知,此间房待遇不一般。
“大人身子看起来不大爽利啊,可是半月前已经有损,可要宣太医来施诊?”贺衔问,“如果有什么难处,大人尽管如实道来,我会与你一同启禀陛下,不日必将对他们大肆挞伐。”
这话真是说到寻常人的心坎里去了,但在元诚看来,话里话外的试探却将他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块。
郡王是由陛下委任而来。他这说的任何一个字眼岂不就是间接传入陛下的耳中?
“不、不,大可不必!”元诚错愕,紧接着就听见对方无奈叹气。
贺衔对他道,“您还是没弄清楚形势啊,毕竟,袭击朝廷命官兹事体大。”
元诚摆手拒绝,“一群江湖蛮夷而已,怎用得着劳烦陛下大肆挞伐?民间渣滓罢了,不值当、不值当。”
两个词扎入耳中,贺衔不禁皱了皱眉。
夏侯池只是温温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从叛党一出,兖州军政陷入忙乱,到朝廷全盘稽查整饬,便是探查朝廷至边关的运作肌理的最佳契机。
朝中政令下达后地方令行禁止,其间又经过了多久的迟滞,到底是成功暴露出了不少居于中央权力庇护下的蠹虫。
贺衔看得洞若观火,但他可没那闲情去帮贺帝拣毛病。
方才那些话,是贺衔抱着应时而变的想法试探一二,没承想这老官语态瑟缩,生怕引起朝中恐慌,竟还想凭一己之力将事端化小。
贺衔眉眼间流露的失望不加掩饰——高看了,做人怎能如此愚钝。
夏侯池退步离开,小厮还未阖拢门,便有断断续续的轻咳声从屋内传来,间隙很短却促,不似这个季节应该会犯的小病。
夏侯池知道,这是一种慢性毒将要发作的前兆。
西京布政使推举卫迎铮上任,这是朝中第一个明确的应对之举。当西京来使中的两位重要人物因叛党的谋害突然毒发猝死在了天子脚下,震慑力将能达到翻倍的效果,虽然免不了有人会在背地里做好善后处理,但这一事端却很难再被掩盖。
诚然,早在启程之时,西京的来使已经在客栈里中了毒,慢性发作的葫蔓藤毒。
而凭着种种迹象与动机的指摘终于暴露在朝廷视野之中的“兖州叛党”,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了下毒的始作俑者,这是他们在成功刺杀关将的下马威之后第二次正中国威之靶心,把对朝廷的挑衅正式摆在明面上。
人对遥远未知的隐患总是充满了恐惧与猜忌,更何况是一个随时能伺机而动的隐患。金銮殿上的那位亦不能免俗。
虽说如果有亲历者亲自举证,对朝廷的牵动将会更加有力,但既然这位大人仍打算保持缄默,那么,还留着做什么呢。
夏侯池看向屏风外的花瓶。
非但毫无美感,说它是摆设也是折辱了摆设。
蛮夷,渣滓?
他只笑,他们那些锐利的精卫啊,非但接了那般不趁手的活计,能吓不能杀,临了还要被扣上这般难看的帽子,当真诙谐。
有暗卫隐没,奔袭夜色而来。
一位做小厮打扮的男子进堂中,看见夏侯池正提笔为纸扇上的丹顶鹤描上金砂。
侍卫刚才从探子那得报,卫迎铮作为他们关注的对象,就在前一刻公然点了女子作陪。虽说他们对卫迎铮的德行早就有所知晓,但今晚事关重大,他不敢耽搁,如实把消息告诉了眼前这个男人。
“正是之前按您的要求,发配给榆钱的那位姑娘。若属下没记错,是姓……。”做小厮打扮的男子顿了顿,默读了个宋字。
装扮成小厮的男子实则是侍卫,侍卫不会不记得,身为旧部精卫之一的榆钱非但失手于一个公卿之女,最后还整丢了自己的性命。
而在他们夺杀名单上走了一遭的公卿之女,正是姓宋。
“榆钱,行七那位?”夏侯池问。见侍卫默认,他温和地笑了笑,当然记得那位公卿之女是谁。
“他要吟风诵月我还能去拦着?”
口气好似玩笑,但侍卫却惶惶严肃起来,因为他心知,没有额外的指示那便是默许。
虽说风月不风月与他们无关,更何况偷窥这种癖好。但是,一向做事留一线的公子方才如此淡然,那么,那个女娥肯定没救了。
在所有暗卫看来,那宋女不过是侥幸逃得一命罢了,若是死在了卫迎铮手中最好,也省得再脏了他们一把刀,碍着公子的眼。
正厅的热闹早已引来不少闲客的打听,正巧就有路过的客人谈论,发话的人还不忘捏了一把汗——
“我老宅就是西京那边的,你晓不晓得,卫家那位公子在咱西京的时候,也不是没折腾过性子犟的。那女娥摊上这么个人,只怕消受不起啊。”
侍卫突然怔住,话音入耳才突然想起卫迎铮做过的那些破事儿,愣他是个男人也不由得身子一僵。他下意识瞟向一旁,只见夏侯池面不改色,没有理会继续着笔下的描摩,让人本能地觉得他根本没有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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