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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殿下(1 / 1)

宽长的跸道边连接着石板路,板缝贴嵌严实,一直延伸进一座四面开的石阶小筑。

穹窿状的天花顶,以繁复的花纹、雕刻、彩画构嵌成庄重的藻井,每一方格为一井,泄流下的光曙从檐缝中斜斜洒下。

金线滚边的束袖,幅裾折裥的禁压。

当光点投向跸道边矗立着的躯体,那个人,身上就泛起了碎金。

琐碎的阳光在阳春季月里,实在叫人稀罕,色泽温柔,温度也合宜,或许还能不知不觉地,安抚人静谧心怀,由衷生悦。

小太监抱福紧赶慢赶,年轻的脸容却是一派土色,更无半分愉悦可言,直到趋步的脚下生了风,他才有了侥幸逃脱的轻松之感。

转眼间,见人在前方的小筑边驻留,小太监自叹万福,终于跟上了天家储主。

实在不是他抱福没胆,就方才的境况来说,太和殿的威压真不是他们这等俗人受得住的,中气十足的余威时不时夹杂着顿挫的尾音激扬出来,莫说殿下要直面龙颜辩策,就连他这个候在殿外的奴才,都攒了一身冷汗,压抑得他行将毙溺。

间歇后,当太子殿下终于提步出来,他总算能够活着喘气了。

那时的抱福,整个人和刚从水里捞出来并没有什么两样。知晓太子还未及储以前,曾在边塞历练多年,又正值血气方刚,诚然体直铎健,只怪他自个儿脚步发虚,愣是被主子甩在了后头。

与此同时,贺韵郑重地阖上眼皮,再慢慢睁开,静思了一阵,心绪已经通达了许多。

尽管如今的朝廷一直继承着往朝历代之固民本、宁邦交的治国方略,但对于易北朝,最庞大的汉人权统集体来说,尚武的风气是深深植根于开国血脉之中的。

太祖在位时,昔有鞑靼、骁虏屡屡对内犯扰倾轧,惹得满朝公卿新贵与旧士族群情激奋,积怨已久,太祖温吞一想,觉得国威不容挑衅,遂收好一桌尚未拟完的朱批,洋洋洒洒另就纸张写下一篇告天下书——

于是乎,万里加急的声讨檄文一到达诸郡,镇边的军将即刻欢喝着、发泄出心中容忍已久的憋屈,纷纷歃血为盟,掷缨请命,至于政臣,则皆以举任各州府监军一职为荣。

百姓主动服役养马,马政渐渐渗透民间,贵驹孳息之数甚渥。书生搠笔巡街写就山诗颂倒卖,也能赚取一笔足以傍身的捉刀银钱。穷乡僻壤间无兵籍者,自组游军与将士里应外合。

举国上下,难得一齐拥和着朝廷风向,以武神、兵法为荣。甚至,三泰六年的进士金榜公布后,三篇拟定的殿试酌考中,其中之二都以近来几桩不讨好的、存在重大争议的战事为策论。

诸如勠力同心、厉兵秣马之类在当时来看极具撼动性的遗文轶事,耗尽了青史司三台砚墨,也只够书就其空前盛况之冰山一角。

泰乾八年,开朝太祖凭借举周尽瘁的悍将与强硬的马政,让北方蛮族对中原王朝俯首称臣。其中不乏有个别民族,感念易北国君薄升至云天般高的义气,接受礼乐同化,从此以与汉人通婚为荣。

值得一提的是,一场寒食座设酒上,太祖果断拒绝了北狄国献女和亲的议和手段,遣返其来使,叫远在万里的北狄国国君知道了,气得将一口牙血生生吞入腹中,背地里大骂“搜刮老贼”,将易北皇帝贬损得毫无余地,最后还是不得已,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了最诚挚的敬意——整理出一张冗长的、罗列着金银财宝的贡单。

有传言,那北狄遣使来时,正值我朝新春国贺,那使者大约是被庆典庞大震撼的场面触动了,当场,将本国君王给的贺岁辞朗诵得大气磅礴,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突然觉得稿子写得极妙,竟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然而,当新王朝终于安定下来,反驳的声音也开始渐渐拔头。

他们要修养生息,要家给民足,他们罗列着,追究之前“穷兵黩武”的过失,指摘武官权臣权利坐大,摇舌鼓唇,群起而攻之,不敌,最终,暗搓搓地归咎于统治者的冒进。

太祖皇帝非但不愠怒,反而将他收放自如的魄力彻底展现了出来。他将眼皮轻轻一眨,开张圣听,广纳善言,将从善如流一词贯彻到典范,择日亲身上祭坛为苍生求“止杀令”,高度紧绷的军略体系适时而解构。

开国太祖得子孙后代尊崇,他却不会知道,当年那个俯瞰河山,挥斥方遒之尊,除却功勋伟业,在易北王朝历代国君心底深处,徒徒,留下了一个最没脾气的印象。

想到这里,思绪仿佛被掐断,贺韵抬眼,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漫步走到了偏庭。

见抱福一声不吭地跟着,一副生怕自己会迁怒于他的模样,贺韵竟也觉得好生讥讽。

在太和殿评策国事时,他再是用词考究,也不乏有几句被指定为偏颇之论,父皇的确严苛,但作为嫡亲的儿子,他倒是不带怕的。

他偶然得知,父皇曾冒着大不敬,于私下时庆幸太祖当时没留下“罪己诏”这种妥协性文书,令皇族后继者难堪。毕竟被臣子牵着走,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吹的光彩的事情。

可贺韵感受到的,却是不得已的豁达与舍己的超脱。

品性至此,难怪得诸英拥戴。

在衡川郡王贺衔自请接任边职,前往清河府关地的时候,他就有意提请父君,图一个奉命边关。

他的皮肤由内而外泛起触动的薄栗。

因为他想。

他拘不住了。

只是,他是储君,他有更繁复的业任,因为不是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培养,他要善于自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研习,需要参与,需要着手。

需要有能力独揽。

尽管知道,这个赴边的要求不会被应允,不会成功。

但他还是忘不了,从军那几年,随行伍胜仗而归时,明明只是几次不值得一提的小战事,城里的百姓也会肩荷箪笥,肘挎壶浆,迎接他们的队伍归来。

那是拘在皇宫里的金贵身,立在最奢贵的璋砖殿宇,穷尽耳目也无法体味到的,一种被诚挚裹挟后的心动。

否则再明达,也是闭塞的。

贺族后辈吸取太祖时的教训,轻徭役,薄田赋,谋用怀柔政策,即用温和的政治手段笼络毗邻的民族,使其朝奉归附。

崇武,这一积习已久的风尚,随着高强度军政体系的解构慢慢分崩离析,最后沉淀成为潜在的气数,偶尔也会在不起眼的伦常中冒头。

方才他与父皇在太和殿,论的就是时下冗官,冗兵,冗费之三冗局面,他以骈文开策论,“两弊相权取其轻”为立论始基。言明散官时,他又指出,州郡辖下多是无专职而预备执行临时使命的官吏。

言语过于犀利恣讽,触及几位因祖上携了开国之功,世袭荫爵的国公王侯,险些生了抵牾冒犯。

也就是那一瞬,君上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最后,以策论有浮躁冒进之嫌被父皇责教。

他确定,那几句话是正中帝王隐忧之靶心了。

用“踩中”来形容,也许会更加贴切。

“董家的监军,吃的是皇粮,怎就把自己当狗养呢,这欺上瞒下的心思动到何处也要有个度。”

贺韵目不斜视,这里是他的东宫,在东宫里,都是他的人,言行没半分避讳。

猛然听见殿下说话,抱福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作为贴身黄门,他为殿下斡旋过一些事情,自然清楚殿下说的是卫官出身的董大人,好好的中书侍郎没干两年,就巴巴地拾了父亲的旧碗,得了陛下的调令跑去荆州当监军。

约摸是喝了西边的凉风把脑子喝糊涂了,尽搞出些缺德冒烟的事儿,交往向来盘根错节,金陵三辅里,扣漏国饷油水的法子,十有都是效仿他来的。

“若不是殿下有边地的铁命旧识,怕是都查不到这个人身上。”抱福适叹一句,“真是乌烟瘴气。”

抱福想起坤宁殿那边的叮嘱,一对拢在袖子里的拇指打了个转,接着,就有徐徐的声音,一道接一道地钻入贺韵的耳朵。

“殿下切莫过于思虑,还是要以贵体为重,不然皇后娘娘定会忧心的。”

“杂家斗胆僭越,听闻户部尚书令在早朝上提及过,因人力不同,各地在度量上有偏差疏漏正常,近年来,某些尸味素餐的蠹虫也被处置了不少,几十年的赃银积累下来,数额不太美观也是在理的。”

“至于具体的事情,理当有下面的人分忧,我朝人才济济,目下,勤政院的大人们也在贡献新策,再说,擅于纠察检举的能人多了去了,能叫的上名号的,在朝上都有立足之地,是以,不愁虫儿会藏。”

贺韵一愣,无意识地,忽然想到了一人,但轻飘飘地,又放过去了。

“我看多半没说实话。”他提步越过庭阶,语气虽寡淡,却略带轻松。

抱福喜知,殿下是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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