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牙质角的盘香燃到第二回纹的时候,晋康某一年间的临清故郡,恰好该是停午。
玉石琮琤之声渺渺泠泠,叫那百货坌集且笑闹不绝的隍街上,都能传得个一清二楚。只消有人打听,便知就在今日,关内侯李淙将在望璋阁上广邀名人雅士,大举名宴。
望璋阁曾承蒙当地郡守拨款修缮,这一日,作为多年修缮后的头一回开宴,才顷刻间,就已经观者如堵。
街上跑来看稀奇的闲人甚多,他们抻着脖子,好一睹昔年,临江大楼阁承恩官造之风貌。
临清郡人杰地灵,却向来不尚敲金砌玉之风,好说歹说,这也算成全了它的一种美名。望璋阁外檐牙高啄,清风凫渚,楼宇绣闼内更是一派敞亮。
宴主广邀名士,端的是“风雅”与“品味”,其中有戴朱缨冠、佩金镶玉的士子,也有身着缊袍敝衣的白丁文人。仕女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客座前,就各自停上了一盏苞鲊新荷。
西面有一介公子,斜腕将瓷杯挽在了下颌处,神情不掩清减。
这人此行,是经已故叔父生前的推介与引荐,前去走访南下的某位官师,以谋仕途。
从北路走船风尘碌碌,才会途径此地作歇,怎料恰好就被他赶上了。
本是年轻气盛的公子,举手投足间却尽显超出年龄的低调沉默。
既是以文雅聚会,又怎么少得了诗文添景?关内侯李淙便以此阁为题,邀诸位文士现作骈赋几篇,短引几则,各倾腹华。
盛请刚刚落毕,华丽的词藻言语便一篇接连一篇地被自告奋勇的人传颂而出,赢得满座淡淡称好。
只是,随着流程继续演进,参与作赋的宾客却越来越少,愣是让关内侯自个儿说着好听的话,在宾客中随意点了几人作答,场面才算好看。
以至于,到了最后一场压轴的大戏时,几乎无人再敢毛遂自荐,真如偃旗息鼓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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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关内侯’虽然是个降三等袭爵后,再也降无可降的低爵,但耐不住人脉颇广,从当日宴席的规模着眼便可窥得一二。对他来说,既然本来就为了谋求仕途,那么即便是有心慕名结交又有何妨,何况还能看看时下,文人墨客的斤两到底有多足,大有一种开一开眼界的意味。”贾老爷停顿下,环顾四周,适时补充道。
“在见识过满座人的才赋之后,那位后生,此时也不由得心生鄙薄——这些庸常之辈,何故敢以文贤自居。”
“所谓贤才,不过尔尔。”
一方静室内,众人循着叙述者的口吻回溯细节,对这位后生的秉性也有了各自的揣摩,不过,甭管是讥他妄自尊大,还是称他清傲不凡云云,贾老爷都没放在心上。他重整神容,高提一口气,继续开口,说“关内侯品味不凡,他说是压轴,那么必定是个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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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诸仁客各倾腹海,今日雅俗共赏。”彼时,关内侯又体贴地巡问了一遍。
见无人应答甚至有意推脱,关内侯的两腮却渐渐舒展。
只是待他缓缓回身,原本呼之欲出的笑意里猝然间就出现了一道难看的裂痕——
但看先前那位路过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漠然地站在了阁厢中心,他李淙的姨家子侄身边。
而自己那位子侄,兴许是觉得方才的情形略带夸张,此时乍见有人拔身而出,原本那抹难为情的笑容竟也浸上了几分释怀。
二人身量颀长,距离不远,也不过近。
同齐并立,熠熠夺目。
而李淙只觉得分外扎眼,喉咙里更是哽不出气来。
宴主不说话,众宾客却难以忽略他藏在沉默里的阴翳的情绪。可细看此郎君落落举止,可见并非有意挑衅,时下,有人正要缓和气氛,就听到这位公子适时开口道:
“后生小字祺之,慕名关内侯雅望,敢竭鄙怀。”
并立的儿郎微微讶异,这人说是慕名,却让他错觉出一种势在必得的气质与不甘沉沦的倔强。
“子襄。”既知对方的称呼,还礼一般,儿郎也报出了自己的表字。
熟悉的嗓音如松竹般清朗,入耳的刹那,年轻的后生忽地滞色,终于,循声看去。
此前,他品酌着众席间诵出的文章,只觉得其中唯独有几篇尚可称好,但看风格、思路,应该是出自同一人。
行文不显夸张,更不会强“景”所难,细细品来,存于口间,咂齿留韵。
他无意中瞥见,那人仪容清隽,而且应当和关内侯关系匪浅,所以,才能在席间经常与李淙说笑交谈。
而那个人,现在,只需他一偏头,就近在眼前。
鼓震声起,笙箫协奏,仕女低垂着臻首款步走出,雪凝的玉颈毕露无遗,在某一瞬间,场中的气氛有些不太自然,更引人生出绮念。
在她们用素手捧展出一道道精美的画卷,不由分说就开始绕场而行的时候,此时,礼宾高唱规则的声音这才姗姗来迟。众人眼花缭乱,迷乱间只记得到了后来,那些仕女的步子忽然变得极快,快到磨镜地上倒映出的裙袂都要失了形态,再端看中心,唯两人踽踽而立,目不斜视地游眄于水粉画卷。
仕女走完一圈便要离场,待全部消失在侧门之后,曲画倏然告终。
满座倒抽一口冷气。
那位后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许是少年自负的攀比心,也许又只是因为好奇,他下意识地,抬眼偏头。
原先与他并立的儿郎,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画帛变换时,已经移步到了他的身侧。
对方背对着他,看不见面容,不知会是已经神色崩坏,怔忡慌乱,还是会佯装镇定,固守矜持。
他当真这么想了一下,就这么一下。
忽然,余光中的背影好像动弹了那么一下,他囫囵收回打量的目光,煞有其事地脱口搪塞了句“承让”以作掩饰,声如蚊呐,而那个人,果然还是转了过来。
“啊?”那人的脸上划过微末的错愕与疏涩,接着,慢慢侧耳——
显然是突然听到动静才回身,却又没听清,意欲再听一遍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两侧的擢笔侍从已经就位,随时准备述写文案。后生别过脸去,绷着唇线,将注意力收回场中,没有再说过话。
接下来,他们将结合画卷所绘的内容、情景,与管弦乐章的韵律,品酌其含义,并按照剧情走向,为整轮流程作一首和赋。
也就是说,在第二遍重演开始的那一瞬,他们要直抒胸臆,将心中的腹稿即刻念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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