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园里的车夫拉出车马来,张姜早将宋知熹带下楼,眉间一凝就令车夫让出马匹来,宋知熹在一波推搡下,扛不住压力被迫蹬上马镫,情急之下才讪讪开口,“我其实不太会骑马的。”
她向来是坐在马背上的那个,而不是手握疆绳的那个。然而看见张姜早为她忙前忙后,她心中着急竟然也不忍心拒绝,便顺着她的帮衬走,但是当她真的被丢在马上,顶着一群人催促的目光,终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短处。
张姜早一怔,在自家丫鬟的尴尬打量中拉下脸来,抽出鞭子在马臀上甩去,咬牙命令道,“你就是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
马鞭径直甩下来,凌空划拉出一道骇人的弧线,最终落在地上惊开了浮尘,张姜早瞪大眼睛看去,宋知熹已经先一步成功催动马匹拐身,见张姜早露出惊喜的笑意,宋知熹想到定亲后不久她就要正式过礼了,她坐在马上,看着她,眸中终是流露出了情绪。
“我可能,不能为你送嫁了。”
张姜早睫羽抖了一下,转瞬就掂清轻重,见她还不抽身行动,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怒催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拎不清!你若平安归京,我叫云杨再成一次亲给你看便是!”
宋知熹哭笑不得,张姜早再是不舍也只是对她颔了下首,转身上楼,回去接应贺雪汀。毕竟人是在她们的张罗下、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跑的,时间吃紧,她们还要抓紧对好口供等事宜,争取不落下任何话柄,她们身为王府侯府宗亲,再自作主张也不能拖累自家人。
眼下街上的境况还一切如常,并没有人知道后续掩藏在表面下的事端,宋知熹试着加紧催马,快要奔过宝福楼时被一道女声喊住,宋知熹抬头望去,贺雪汀伏在栏杆边唤她留步,
旁边的张姜早一脸惊惑,也不知她意欲何为,
但见贺雪汀咬了咬下唇,将手中一块物件抬手就丢了下去!
宋知熹会意接住,待看清是什么后难掩吃惊,她猛然抬头对上郡主的目光,伴着唇语读懂了她的眼神——记住,活着。
郡公主,封号清河。
这块郡主品阶的玉牌,带着主人手心的余温,躺在了她的掌心。
宋知熹不知如何自处,她意欲归还,却见贺雪汀扭头便走进厢房,再不见身影。她朝上拱手示谢,再次催马奔向前路。
待再也看不见宋知熹的背影,张姜早跟进厢房,瞥一眼贺雪汀两边空空的腰袢,心中了然的同时,又不由得对这位清高尊贵的郡主有了新的改观。整个京城但凡有官位傍身都认得她贺雪汀是郡主,就算没有玉牌,她王府的车马扈从往那儿一站,就能让无数人退避三尺,
对比开来,金银细软有时候,确实没这个分量大。但这郡主再大方,在张姜早心中却依旧摆脱不了有抢她风头之嫌,便嘴上嫌她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宋姑娘她没有似的。”
贺雪汀白她一眼,说出来的事实直接让这人语塞:“她那个,应该不管用。”
然而不过几息的时间,马蹄铁的铮铮踏地声就从隔街远远传来,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眺望阁台外,然而视野并没有比站在街面上开阔多少。
贺雪汀看着张姜早极力思忖对策,两人其实心里都没底,更不知道如何糊弄过去,不料张姜早却突然先一步开口,道:“你表演个落水来看看。”
贺雪汀微瞪,这人如此言语冒犯,简直得寸进尺了,蹙眉呛她道:“你怎么不落一个,给本郡主赏看。”
在楼下一阵骚乱声中,两人却平静地背光站着,张姜早竟也不急,神情诚实道:“我品阶不够啊。”
骚乱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不到半刻钟,整栋楼里就呈现出一片意外的寂静。
这种静不太自然,就像濒临审判的无声前奏,只是稍顷那皂皮靴有力的踏地声,将危机感越发逼近。
两人知道,早在他们到达宝福楼下时,就已经兵分两路,眼下登上二楼的,应该便是其中人马最少的一路。
门被从外边挥开的那一刻,二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一支卫队迅速闯进来,凝目肃整而立,两息之间便让出身后的人来。
来人双肩伟岸,身板魁直,步入厢阁的同时有人禀报,“长使大人,果真仅此二人。”
称呼一出,两人瞬间惊住——方才前来通报的侍卫口中的那支卫队,怎么竟是金吾卫?!
贺雪汀眉目浸霜,心中爬上一股摊上大事的直觉。然而这种直觉并没有让她萌生丝毫悔意,反倒十分庆幸她们提前谨慎,然而不免又觉得怔忡。
不过这种没有着落的怔忡,还远远不及眼下不妙的情况吃紧。
金吾卫长使荀遇目露锐光,没有半分冲撞贵女的歉意,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轻轻点过,最终锁向张姜早,利落抛出问题,却并不点明所捉之人姓甚名谁:“方才有位女子,借助马匹窜逃,不知是受了何人受益?”
张姜早预先就备好了措辞,她冷笑一声,双目威瞪略显气恼:“你还想问罪于我不成?她那么嚣张跋扈,带的丫鬟还壮得跟头牛似的,我家的车夫骨瘦如柴,怎么斗得过她?”
荀遇只是略一眯眼,便偏开目光不再多问,折身凛然开口道:“经多方举证,怀安县主宋知熹涉嫌谋害皇亲,我等奉令,将以主谋嫌疑捕之,如今嫌犯拒捕,坐实‘畏罪潜逃’。”
张姜早先是惊讶,后来又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掩嘴一笑就好心解释道:“这误会可能大了,什么畏罪潜逃……是她宋知熹刚才扬手打了这位清河郡主。她父亲不在京城,而她让郡主受害,惹下大祸,许是担心没人给她撑腰,才后怕地跑了。”
“我们姑娘家不便置评官事。”张姜早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道:“至于她去了哪里,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须得逮住她好好问清楚为何要跑,再下定论,千万不能错冤了好人。”
左右次官面色不悦。他们金吾卫做事,从来用不着听旁人对他们指手画脚,更何况她此言中提醒的意味分明。
贺雪汀交手站在不远处,保持沉默的端庄,张姜早每每语出惊人,她一直未出声,免得接不上露出破绽,眼波隐转之际,却忽见这个男人稳步朝她走来,她捏紧手心,无措的心虚与警惕叫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好在张姜早见状,疾速的喝止声已经朝他身后紧追过来——
“放肆!你难道还打算上手查验郡主的脸吗?”
“放肆”二字往往没有任何威胁力,然而荀遇闻声,脚步忽然停顿,他站在距离贺雪汀五步之外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她,终颔首示敬道了声“不敢”。
没过多久,金吾卫就如潮水般退散出去,一名卫使登楼上来,对荀遇抱拳敬称,荀遇还未完全走出门,却丝毫不避讳屋内两人,侧眸便问来人目下如何。
张姜早与贺雪汀二人心中俱是一紧,只听卫使道,他们一路追过去的时候,那人朝南街奔窜,再前面便是奉仪官的仪仗排面,车马里全是官家女眷,到时候大概免不了惊扰,但是应长使的令,已告知他们照旧下手,不必掂量分寸。
那个卫使连语气都不转,看着长使直言道,“那些宫人回宫,许会状告我们冲撞。”
荀遇听完,略有不满地瞟了一眼他,摆裾踏出门槛,紧接着,教训的口吻就清晰地传入张姜早二人的耳中。
“一个弱质女流而已,也能放她四处造次?”
“只管放手去做。几个宦官而已,我等身负重令,何须顾忌他们这些半残,就算有泼天的权势,也不能奈我们如何。”
他们口中的人除了宋知熹还能有谁?屋外话音一落,贺雪汀只是没好气地笑了笑,而张姜早顿时气得冒烟,原来在金吾卫眼中,她们这些官家小姐顶多算是弱质女流?!
“宋知熹!闹死他!”
张姜早刚出完气,就被伸来的手一把捂住嘴。贺雪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又赶紧将手挪开,咬牙道:“你要找死可莫连累我俩,拎清些吧,她如今命途未卜,我还是愿她保持理智沉得住气,眼下,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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