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尹若水是否未听到易水寒呼唤,仍默然独立亭下,怔怔地望着那老妪远去的背影出神。
易水寒忙疾步上前,站到她身侧。那老妪早已走远,蹒跚的身影渐渐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山下缓缓移动着。
“你来啦?”
她仍望着远方,没有回头看他,声音淡淡,明明是疑问句,却用着陈述的口吻,似是一切早在她意料当中。
易水寒心底一虚,拿不准她都知道了些什么,怔仲片刻,才决定先按兵不动,试探道“若水,方才那老妪是何人?”
“你忘啦,她是虞奶娘啊。”尹若水淡淡道,回身步至石桌前坐下,抬手端起酒壶斟起了茶。
易水寒却如被雷轰顶,猛地回头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惊慌失措地望着她,只见她眉睫低垂,神色晦涩,竟无半点遇故人的惊喜。
他犹豫一瞬,敛了神情,上前几步,继续试探“我见你心情似是不佳,不知虞奶娘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都是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先喝杯茶吧。”她将一杯茶轻推至他面前案上,不曾抬眸,亦不曾看他一眼。
她愈是如此,他愈是忐忑不安,望她半响,见她仍无相告之意,不得已,只得又试探性地问“虞奶娘都已离开多年,为何突然想起来此拜访?”
她似是有些不高兴了,缓缓抬眸看着他,眸里似有波澜,正在暗中汹涌,声音清冷“我离开云霄阁已有数月,阁主一见到我就问虞奶娘的事,怎就不先问问我体内剧毒是否已解了?”
他一时哑口无言,刚要解释,未及说话,她已先开口。
“阁主如此紧张虞奶娘,可是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我并无此意!”他立即矢口否认。
“既无此意,那就将这杯茶喝了!”
他素来疑心重,料想如今他二人之间生了嫌隙,他又不知她对当年上善村被灭一事了解多少,若她已知真相,在茶中下毒以资报复亦未可知,因之,他不得不谨慎。垂眸凝视着那杯茶,只见那茶呈琥珀色,幽香扑鼻,热气袅袅中一眼可见用的是上等茶叶,他却无半点要伸手接过之意。
“怎么,不敢喝,莫不是怕我在茶里下了毒?”她冷嗤一声,眸内不知何时淬了寒,直直地盯着他,竟比她腰上佩剑还要锐利百倍。
听她这话头,他心里便有数了“若水,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中伤我跟我爹?”
她又是一声冷嗤“是不是中伤,你自个儿心中有数!”
“当年放火烧掉整个上善村的是柳梅来那贼人,与我爹无关,你千万别信那些卑鄙小人说的话。”
尹若水“哦”地一声,突然冷笑“易水寒,方才我可没说过半句与上善村有关的话,你这可是不打自招啊!”
易水寒猛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情急之下竟不小心露了狐尾,心一慌,忙又道“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我?”她骤然大怒,猛地拍案而起,大吼,“方才虞奶娘已将当年真相和盘托出,真正灭村之人乃是你爹易杰,事实胜于雄辩,你居然还想抵赖!”
是啊,真相既已败露,他就算不认亦是无用,瞒了这么些年,到底纸包不住火。
他一时心生绝望,不由哀叹“唉!事到如今,我已无话可说,没错,当年灭村之人的确不是柳梅来,而是我爹。”
恭恭敬敬喊了这么多年师伯的人,竟是灭她村的罪魁祸首?
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人,竟是仇人之子?
她心头猛地一震,一个趔趄,再站不稳,手扶着石桌便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先前她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然当真的亲耳听到之时,还是禁不住大受打击。
他却不知,方才那老妪并非虞奶娘,虞奶娘早已病逝之说亦并非假的。况且,纵然虞奶娘尚在人世,亦不知灭村真相,因为尹念慈从未将此事告诉过任何人,只是他生来疑心重,信不过别人罢了。
他亦不知,她方才那番话不过是试探之用,他若是坚持自己的说法,她便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可惜他做贼心虚,经受不得半点考验。
她终于想明白了“难怪打小师伯就不喜欢我,原来是因为他一直都在忌惮我,害怕我,怕我知道真相后会一剑杀了他替全村的人报仇……难怪师父总是教我要宽宏大量,不要怀恨在心……我早就应该猜到了的,为何我之前一直没想到这一点,为何……”
“若水……”见她如此难过,他心中亦禁不住隐隐作痛。
她却猛地抬头,红着眼睛质问“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他不由黯然失色,反问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重要吗?”
“重要!”她大声叫道,“快告诉我,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若水,你这又是何苦?”他哀叹一声,到底执拗不过她,只得如实道,“你可还记得十三年前,有一次我与你正在院中踢毽子,刚好被爹发现了,他黑着脸把我叫进书房,我便是从那时知道了的。”
那时四月维夏,她十二,他十五,正是年少情窦初开之时。清晨和煦的太阳普照大地,他二人一时兴起,趁着大人不在家中,便在平日练剑的院子里偷偷地踢起了毽子。
不知怎地,踢着踢着,她裙下似被何物给绊住了,一个趔趄,整个人猛地往后仰倒而去。他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扶住她腰,两人翩翩旋转了一圈,这才堪堪站稳。
怀中人儿肌理细腻骨肉匀,面色微酡几分娇,教人爱不释怀,其实她尚未识得男女之防,抬眸冲着他便是烂漫一笑。他心弦骤然被拨动,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将她额前一缕碎发别至耳后,眼里爱意极浓,刚嘱咐她下次要小心些,他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二人身后,黑着脸喝道“寒儿,你跟我过来!”
一语既毕,父亲已先负手转身朝着书房大步而去。
他心下猛地一慌,回眸看了她一眼,这才拔足跟着父亲一道进了书房。
门一阖上,父亲劈头便骂“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莫要与那丫头走得太近,你怎又不听?”
十五岁的少年已有自己的心思和主见,听完父亲一番呵斥,当即不卑不亢道“不是我不听,只是我与若水自幼一起长大,她于我便如同家人一般,还请爹您谅解!”
“混账!”父亲艴然不悦,“那丫头不过是你师叔捡来的野种,才不是你家人!”
“我与她确实毫无血缘关系,但我与她之间的情义远甚骨肉之情,何以爹您如此憎恶她,难道就只是因为她身上流的不是咱们易家的血?”
父亲素来不喜她,且不许他与她走得太近,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何以父亲如此排斥她。
父亲别开脸去,七窍仍气得直冒烟,却并不答他话。
他心下一横,索性道“爹,孩儿心悦她,还请您成全!”
“你说什么?”父亲猛地回头,怒目圆睁中满是难以置信,恰如一头即将破笼而出的野兽。
他心下多少有些发怵,却仍硬着头皮道“孩儿心悦她,孩儿想娶她为妻……”
“啪——”
他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巴掌猝然拍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他父亲第一次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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