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室的竹色折卷门正开,两侧的轻纱被清凉的春风吹得柔卷舞动,雪清婉盘腿坐着,正好能望到修葺补地工匠们从她屋中进进出出,肩上扛着木竹、砌石、绳索、长梯等等物件儿,头上有晶莹的汗露。
“看着他们忙来忙去的,我都热了。”
她手里执着元夕时购置的苏绣团扇,轻轻扑扇两下。
许淮闻正在一旁给昼渺碎调音,见她这般悠然,便道,“清婉不去承朔苑算账了?”
她打了个呵欠,悠然自在地往身旁一歪,枕在了许淮闻腿上,指了指旁边木盘里叠放的三匹绸缎,“你看那南海鳞光缎子,缎面上的鳞纹,是我见过最自然最上乘的,一匹价值得近百两了。”
收回手又扇起了扇子来,“东璃澈这般真诚致歉,清婉也非心胸狭隘之人。况他已感风寒,说明上天已经替我惩治之,我若再去承朔苑闹事,岂不是没有度量、落人口舌?”
低头腿上这看了看一本正经讲道理的贪财女子,许淮闻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他未簪发,几缕墨丝顺着肩头划落,正好落在她鼻尖,便伸指勾了勾那柔软里又带着皂角香的发,“天气愈发热了,”
说着,闭上了眼。
许淮闻指尖一挑,一声清悠筝音散发而出,闭着眼睛的雪清婉伸手朝上一指,“准了。”
“嗬”,他一笑,把眼前那伸得老直的手放回到她身侧,柔声道,“你睡吧,我给你弹曲《安平调》。”
“好——商调。”她又抬了抬手。
他摸摸她的发梢,“好。”
清悠平韵的筝音缓缓柔柔,似一汪水,被低垂的水杉薄叶一下下沾惹,荡出一丝丝涟漪浅纹,渐渐将她牵入到一场清平盛世的梦中。
外面工匠们正忙活着,忽听天外之音似的幽弦籁乐扫荡而来,顿感心情平和,身体舒悦,朝那音源瞧去,轻纱之后,正两若天仙之人,皆袭白衣,一阖眸沉眠,一清雅抚筝,音韵缠缠缭绕,绵绵不绝。
五月,夏至。
南地正万顷碧荫胜曳,北地亦转燥热,伴随着燥热的温度,林家的生意也正做的热火朝天。
这个时候,林府门前汇聚了好几路负责外出觅物开采的船队商队。林枫站在府门口,满意地看着这群整装待发的精壮小伙儿们,心想之前那异域收藏家的单子接的真是正确,不仅解了这段时间贸易停滞没有收入的问题,还给他们介绍来好几个异域贵族——
一个鉴宝家订购了八件东海灵珠金镶冠,异国公主订购了十二件雪绒蛛芯枕,王爵订购了二十件枯木逢春香。
这几样都是林家旗下实打实的招牌珍世稀宝,各个价值连城,异域商人就是阔气,一次订购一批的量,并且都爽快地交付了定金,既能彰显其真诚采买之意,也让他能放心投入资本去制造。
“父亲,怎么样?”林江辰向队伍交代半天话后,走到了林枫身旁,看着两路商队朝不同的方向接连出发,脸上扬起得意的笑。
林枫看了看手里采集的物资清单,点点头,“此次出行采料,保守估计足够制造三条订单半数的物量,适时先行把这半数交予给异域的贵主儿们,待付了半数钱款,再去制造另一半的物件。”
接过他手里的单子,林江辰睨眸扫过上面的条款,然后暗笑一声,抬眼看向父亲作了一揖,端言道,“父亲,孩儿以为,若是分两次收集原料,耗费的资金将更高,不如凝缩为这一次,直接收集齐全了,也省得后期再周折。”
林枫皱了皱眉,看向逐渐浩浩荡荡离去的队伍,“江辰说的虽有理,只是,今日派出去的这四路商队,要供给其一个月的衣食住行,这已经耗用了许多资金。”
抚抚胡须,接着道,“再加上之前的凝香袍,如今只制造出了两件成品,余款尚未付来。从收集原料道织造到烫染着色,大半都是用的府内的固有资金。若是这时候再延长商队的时常,为父怕款项未付,咱家就吃不消了啊……”
这时候,林江辰劝解道,“其实父亲毋需忧心,您想,若能尽快收集到全部原材料,就能早一点制造出商品,那么也就能早一点拿到钱。”
“相比于这两三万两的成本,这些订单上的全部钱款合计有二十万两黄金以上,这可是相当于林家苦心经营二十年的收入了!父亲莫非不想早日得之?何况府内基业雄厚,对于这成本而言绰绰有余,还望父亲允之。”
二十万两黄金。
确实如他所言,是一笔极其丰厚的收入啊。
林枫的心动了动,望向他。
烈阳当空下,儿子玉冠锦袍正风华正茂,字字郑重坚定,且洋溢着年轻的自信,让他想起来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是这么的刚劲勃发,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心想着把林家生意做大做强,最后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于是,他欣然一笑,露出眼角几条岁月摩挲的鱼尾纹,拍拍儿子,“这笔生意一直由你全权负责,你经营考量的一直不错,为父信你。你可再去收编两路商队,加入到今日这些队伍中,并将所有商队的工时延长至两月半,”
见自己意见父亲采纳,林江辰欣喜点头,拱手行了个礼,“是,父亲。”
说罢,就去准备了。
林枫望着儿子飒然而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真像当年的我啊。”
正要回身入府,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街上,一群姑娘排着队在朝一家衣饰铺子里挤,像下饺子似的喧嚷热闹。
隐约听到人喊,“昭阳衣铺出新款式的夏裙了!清凉薄爽又好看,快买快买!”
林枫眉头一皱,脸上拢了一层阴霾。
昭阳家最近真是很猖狂啊很猖狂。
他真的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香簌城的大街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这么多挂着昭阳匾额的衣帽鞋铺?昭阳庆那迂腐守旧的老家伙是怎么开了窍通了气?卖完裙子卖珠宝卖完珠宝卖鞋靴卖完鞋靴卖香料卖完香料又卖瓷器木雕??把他们林家擅长的全卖一遍??
卖就卖吧还卖的火热卖的彻底卖垮了一个又一个老板卖倒了一家又一家商铺子,直接举国火热成了百姓间最热门最受喜的商号。他看那平时最针对林家的冉光赵氏跟西陵楚氏最近都很安静都没闹什么风浪好吗??一个强弩之末的昭阳家族是想造疯啊逆天啊想趁着这机会落井下石取代他们林家??
简直不把他林枫放在眼里!
夫人因此嫉恨愤怒地要死要活,整天在他跟前抱怨嗔愤——他这个前岳父跟昭阳泠那贱人一样,都是狡猾的狐狸!
只是,震惊归震惊,愤怒归愤怒,他这时候还真是没办法。林家的商号仍然被朝廷压制着,他根本不可能去阻止或打压昭阳氏,而且手里正有好几个大单子要做,根本分不出精力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昭阳氏一天天滋长壮大,在心里憋出一座大火山。
“呸!”他朝着热络人群的那方向啐了口唾沫,不屑地转身踏入朱红大门。
昭阳陇是寒阙王的人,可以,他不动。但是昭阳庆那老家伙,寒阙王可没说不让他动。
等这几个单子做完,等他有钱了,等林家气血恢复了,看他怎么收拾昭阳庆那老头子!
林枫暗咬着一口气,回到屋内,而柳春琅正在旁坐候着,见他回来,盈盈朗朗笑着上前去,“老爷,您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见着夫人,他心里的躁怒消了许多,依着柳春琅的搀扶在案前坐下身子,饮了几口凉果茶饮,“商队都已顺利出发。江辰去组编新商队,延工延时预备着一次将材料集全。”
“那便好,状况在逐渐好转呢。”柳春琅柔声应和,手执团扇,替林枫扇着风。
案上银盆里有纳凉的碎冰,丝丝凉气顺着扇下香风,林枫顿时身心都舒悦了起来,拍了拍夫人的手,“江辰最近为林府操劳不少,办事也办得不错,这也多亏了你教导有方啊。”
柳春琅恰到好处地一笑,不过分造作,也不过分自矜,“妾身也就是劝导辰儿几句,起不到什么大用。主要还是辰儿看老爷辛劳,不想辜负老爷期望,暗自下了心思,勤学苦进,增了领悟跟见识。”
林枫点点头,“是啊,以前辰儿虽然有些顽劣粗学,但认真起来,也是肯下功夫肯吃苦的。而且该果断时果断,有勇有谋,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啊。”
“辰儿若想达成老爷这样的境界,还需要好好修行修行呢。”
“哈哈——”林枫爽朗一笑,糟糕的心情经柳春琅的巧嘴一说,顿时全都烟消云散。
这时候,柳春琅忽然停下了扇子,躬身直接跪到了地上,朝他深行一礼,“老爷,妾身有一事隐瞒老爷已久,因之整日惴惴不安茶饭难咽,还望老爷恕罪。”
林枫心生愕然,忙上去扶她,“夫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有话起来说。”
她摇了摇头,目露微怆悔愧之色,“老爷,您就让妾身跪着说吧。其实……其实,小依她还活着……”
一声惊雷炸响在林枫脑中,双手停滞在空中,眉头紧拧,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柳春琅伸手牵过林枫的衣摆,眼中糊上了两重泪雾,“老爷,妾身说的是真的,林禾依还活着,她没死!如今就好端端地活在箬南城!”
林枫步步后退,一面退一面摇头,瘫坐在座上,眼神里交织着惊愕和惶然。良久,他看向泪眼模糊的柳春琅,声音沉似灌铅,“怎么回事?林禾依的棺材不是已经入土了么!”
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老爷……去年小依抛绣球的时候突发隐疾,吐出一口血后就失了气息……妾身忙召了郎中来验,但郎中说小依已经无力回天,妾身悲痛万分……就只好叫了入殓师来收尸制棺……”
“棺材放在灵堂中,因后查出小依跟萧王暗中勾结挪动家产的事,所以一直无人问津……之后下葬也是草草了事。但后来妾身听到有消息说小依还活着,就在箬南城,妾身自当是鬼神之说没有听信。”
她低着头,沾泪的眼神左右凝转——她自然不可能把真相告诉林枫,否则她毒害并屡次追杀雪清婉的事就要暴露了。
她继续编纂着哭诉道,“但之后,又有好几人相传小依还活着……妾身想,事出有因,可能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妾身便派姜才去暗查,没想到姜才真在街上看到了她!活得好好的,确证无疑!”
林枫听着她一句句讲述,眉毛的沟壑越皱越深,手指掐着茶盏,肩膀有些颤抖,“那她为什么还会活着?郎中不是说无力回天了么!”
见老爷生愤,柳春琅心里隐生满意。她低目佯装揣摩,“妾身,也不知道……或许是当初那郎中误诊了……后来小依在棺中醒来,可能见势不妙就逃走了……”
“胡闹!”林枫广袖一甩,茶盏被甩出去,在地上四裂开来,溅出一地凉果茶,“这丫头居然敢私自出逃!还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他又转目望向柳春琅,目中虽满是怒火,但看着她时,还是没忍心下狠语狠劲,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微微缓和了一丝,“你既然知道她活着,为何不赶紧把她召回来?”
柳春琅忙朝地上磕了个头,眼泪又快要涌出来,“妾身……妾身有不得已的苦衷……老爷一向喜欢欣赏小依……妾身怕她回来,老爷会冷落了辰儿……”
看着哭哭啼啼的柳春琅,林枫觉得又愤怒又可笑,指着门外凌声道,“她勾结萧王,欲挪我家产,我怎么可能再待她像从前那样?将她召回,我只会严惩不贷!罚之日日禁闭阁中!”
“可……可是……”柳春琅抖了抖肩膀,眼睛里尽是惶恐怯懦。
见状,林枫心生怀疑,“还有别的原因?”
“禾芝自新婚夜亡故归天,距今已半年,但至今未查出凶手……妾身怀疑……怀疑……”柳春琅齿咬下唇,眼泪不住地往外扑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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