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龄这会子颇有一种,即将粉墨登场、上台唱大戏的紧张心态,再加上又被马车事件确实吓得不轻,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木呆呆的。
陈妈妈心疼了一阵,但把脸一抹,很快重整旗鼓换了副强干模样,提溜得几个丫头团团转,为宝龄准备见外客的衣裳和首饰。
虽说见客要撑起场子来,但因才祭拜过亡母,又不好太红妆艳抹宝光璀璨,陈妈妈费了一番心思,选了一套青玉首饰,又有杏黄袄、春绿裙,都是家常旧衣,唯有脖子上的一件老夫人从前赏的玛瑙璎珞以一顶百——这就又不失亲近,又不落门第了。
宝龄很有些“不满”,因为这老妈妈打扮自己明显更经心,连儿媳妇孝敬的镶了好大红宝的抹额都翻出来带上了···当然了,长的也是她这小主子的威风,宝龄并非不明白,只是又忍不住口头抱怨了几句,和老妈妈逗趣儿。
——福寿堂中,三个表的、和府上原有的几位少爷小姐们一个不少,早已分次坐好,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彼此闲话。
宝龄进去时,因顾着还有外人在,且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故而傅老夫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地出洋相,只是淡淡道“快来,今儿吓坏了吧?”
宝龄连忙规矩行礼,面带愧疚地道“孙女不孝,使祖母忧心,是我的不是。”
傅老夫人摆了摆手,又指道“好了,快见过你几位表兄表姐。”
耿允文身为长兄,此时连忙起身,为两方引见。
其实说是表兄表姐,只有那一个姓傅的(还是假的!)算是沾亲,两个姓楚的如何“表”得上呢?
也难为允文哥哥绕得清,对宝龄道“这是伯祖母的堂侄孙,这两位是傅家的世交李家的表少爷、表小姐,以清表弟生母早亡,又无有姐妹,楚家表妹在那边多有不便,此番以清表弟奉父命来为伯祖母祝寿,便索性结伴,同来咱们府上做客。”
这个宝龄当然是知道的——他们还造了封书信,言辞恳切得很,说楚小姐身世是何等的可怜,恳请傅老夫人代为费心亲事。如此,便能一竿子支到楚月婵定亲,总还有好几年功夫,可以踏实在东昌侯府住着,可谓是妙哉妙哉。
宝龄耐不住心中好奇,先连忙去看楚月婵。
只见她亦着素衣,眉目如画,长相婉约柔美,但并不弱相,反而从眉眼神色间透出几分坚毅之色来,允文哥哥的话里绕了八道弯,她神色间却并不怎么见窘迫,宠辱不惊的模样,冲宝龄和气地笑了笑。
她右手边的“楚”闻舟则细观之下难掩悲怆愤懑,虽也是出众的长相,芝兰玉树,公子如玉,但竟然反而令宝龄觉得不如楚女。
事实上确也如此,在那仙书中,闻舟世子后来之所以连番算无遗策,总离不开楚氏出谋划策,在旁辅佐。
而那话中“以清表弟”,宝龄其实原本是不知道,此番由允文哥哥的话对号入座,才知傅徽的表字是为以清。
宝龄没在,方才老夫人一见之下,就非说长得像自己···其实人家三皇子深肖李贵妃,虽有男子英武之气冲淡几分凛冽惊艳,宝龄与之对视半刻,已有惊心之感,但与老夫人却是怎么也说不上像的,不过宝龄来之前,众人已经大加赞同过一场了,话题到这时候都没有过去,又有人道“你们瞧,以清表弟这一低眸垂眼,和祖母的眉眼神色多像啊!”
是啊,多像啊···都是两条眉毛两只眼。
宝龄大概是先入为主——既然知道了人家是真龙子皇孙,总觉得他周身气度不与人同,很有几分“金麟岂是池中物”的触目惊心,又一时忽发奇想傅以清、复以清,他给自己取了好一个雄心壮志的名字,当真会意兴阑珊,拱手相让李闻舟吗?
——她看人家,人家也看她。
楚月婵心思细腻,那两个男子因操心着别的事,更顾忌男女之防,不过一扫而过,倒是月婵好好将耿家几姐妹打量了一番。
先已见过了娇妍若桃李的宝珠宝晴姐妹,果然人如其名,珠光宝气、又比明媚晴空,不落俗流,又有东府的庶女宝云,亦果然如雾如云,眉间淡淡清愁,弱柳扶风。
如今见这最小的四小姐,最不得了,小小的年纪气势倒足,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寂寂然万事平常,便是那服侍的老妈妈,也比一般人家的主母更气派——其实哪里是八风不动,分明是差点儿被大马车开了瓢,三魂七魄初初归府,还没缓过劲儿来呢···美好的误会就是这么来的。
宝龄看楚月婵,也是一番先入为主,因已知道日后会亲近,所以才不过初见,就已经很有来亲近的心,谁知楚月婵开口就问了个让她为难的问题,“四妹妹可如众位妹妹般也有小名?不知是宝···哪一个字?”
宝龄顿时露出了为难神色。
其实,还不说她,宝晴宝云还好,大姐姐的名字宝珠就也挺“腻歪”的,有掌上明珠之意。
小时候不觉得,宝珠还为此得意过,但稍大一些了,就也不大愿意让旁人知道了——这就好比是后世,自己家里叫的小名“宝宝”、“乖乖”,更甚者心肝豆豆之类,家里长辈叫叫罢了,哪里敢让同学朋友知道,岂非腻腻歪歪太没面子?
而她的这个就更是了,又宝又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被父母爱护的一般。生母所赐,宝龄自然不是嫌弃这个名字,也从这个名字里感受着来自母亲的慈心,但让外人知道,就有些羞耻了。
傅老夫人也知道她嫌自己名字粘牙的这个毛病,连忙替她打圆场道“正好,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四丫头带着你楚表姐下去梳洗一番,一会儿再过来用晚膳。”
宝龄连忙松一口气,痛快应下,领着楚月婵往自己的芙蓉轩中去。
写书写话本子,讲究个春秋笔法、删繁就简,自然是不能事事道尽的,那成了起居注了。因此宝龄虽有心守随,倒也并不拘泥,不至于半步不敢多行,一事不敢多做,何况只是更衣梳洗的小事。
领人到了地方,楚月婵观一眼牌匾,不由感叹道“锦绣芙蓉,老夫人果然疼爱四妹妹。”
方才初见,宝龄难免心存小心,待人家未来的国母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不愿稍有不妥,听她又似乎绕了回去,连忙就方才被打断了的话题周全解释道“表姐,我的小名叫做宝龄,这个···闺阁气太重,方才两位表兄在,不好宣之于口。”
楚月婵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高兴地道“原来如此,那倒是我莽撞了,四表妹,我的小名叫做月婵,我们彼此保密可好?”
宝龄连忙点了点头。
差着岁数,她比人家楚月婵矮了好多,她的衣服月婵自然穿不了,老夫人事急从权替她转移话题,自然也没有多完备,也并没有想着这一节。
坐到了芙蓉院里了,宝龄想了想,想出个办法询问月婵道“表姐,我这里倒是有姨娘还没有上过身的新衣,不知表姐能不能穿,不如让人将表姐的行李取来?”
其实能穿当然能穿,宝龄点明“姨娘”二字,问的是月婵介不介意。
月婵并非矫情的人,当然是不介意这种穿了府上妾室的衣服降了我的身份的小事的,但不免又暗自赞叹了一番她周到细心,另被她这话引出一个疑问来,不好大剌剌地问,暂存心间。
薛氏亦是诗书之家出身,她的衣裳还是很有品味,宝龄指使着下人翻出了一套淡雅绣着缠枝桂花的新衣,又恰好找出蜜蜡桂花的簪环摆好。
等梳洗打扮了一番,薄薄上了些胭脂水粉掩饰了一路行来的疲态,陈妈妈替月婵重新梳髻,戴好宝龄献宝般准备的首饰——便如用细布擦拭了夜明珠,本就出挑的楚月婵顿时便愈加夺目了。
等到抽空与另两人碰头时,李闻舟见了她,也是难掩惊艳之色,红着耳根暗戳戳看了好几眼。
楚月婵这会子才将方才的疑问拿出来,如此这般一说,借机询问傅以清,宝龄话中的“姨娘”二字何意。
三皇子昔日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起死回生,又逃出深宫,自然是有自己的势力的,如今虽折损大半,但也比他们两个强得多。
听她一问,就门儿清地娓娓道来,道“哦,也没什么,那耿宝龄原是西府已故的姨娘薛氏所出,是后来傅老夫人做主,才将她记在了先侯夫人刘氏名下的。”
原来如此,这也并不复杂,李闻舟听后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是一件与他们不想干的小事,李闻舟并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月婵,睁大了一双美目,瞠目结舌地听傅以清就这么随口地一语道破了宝龄费心掩藏的小名,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傅以清?
“有什么问题吗,表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