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龄话音刚落,狄氏尚还没有露出赞赏的神情,互听帘外有人说话。
说话者边说边往进走,原是宝晴愤懑道“姐姐娇纵,如今脾气越发乖张起来,都是母亲昔日偏疼太过的缘由,此番再这样由着她,难道要等到将来到了郭家水深火热,母亲再哭、再悔吗?”
宝晴虽说那日三言两语气走了姐姐,但自己嫡亲的姐姐,难道真的能一点儿不上心吗?听说宝龄和楚月婵来了,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偷偷地便跟了过来。
——结果躲在外头听了一场,直气得眼发花手发抖。
此时一径厉声道“姐姐如今是猪油蒙了心了,心里只当自己同那郭平是苦命鸳鸯好事多磨呢,越是劝阻,她反而越是来劲,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人事道理也不懂得!娘啊,养得她这样,今次若再不趁机叫她知道厉害吃个大亏,擎等着她被人活吃了吧。”
那宝珠,真如狄氏前世的冤家,亏了她欠了她的,狄氏当年操劳家事,掉了个哥儿才怀上了宝珠,生下来是个女儿,纵有翡姨娘同年产子,生下了耿家的庶长子耿允文,狄氏心里也很足意,没两年有了允航,更觉得是大女儿带来的福气,取名宝珠,果然便如珠似宝,养到这么大。
平日里,是轻不得、重不得,小时不曾狠下心严加管教过,她大了有了主意了,便更加不好管教,不过稀里糊涂囫囵着过罢了,如今接连听了宝龄的报告和宝晴的控诉,狄氏将脸一抹,招来得用仆妇,吩咐道“叫人将大小姐看起来,就说是我的话,不许她出屋子。来人,更衣,我要去见老夫人。”
宝晴亲将宝龄送出去很远,两姐妹一路无话,及分手时,宝晴才轻轻叹了口气,很有姐姐样儿地摸了摸宝龄的脑袋,强笑道“劳动四妹妹了,此时自有长辈操持,咱们就不必跟着操心了,妹妹快回去歇歇吧。”
说完就走了。
虽有仆妇环伺,那背影,瞧着也有些形单影只。
宝龄又想她先前怒指狄氏偏疼宝珠,纵容太过,虽不好随意揣度旁人心思,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内情——有了宝珠这个“失败”的前例,狄氏对宝晴便极为严厉,亦不甚亲近,如今看着,宝晴的确是极出众的,只是听她言语,焉知宝晴心中是否多年郁结······
唉,个人有个人的缘故啊。
——宝龄的缘故,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一大家子人磕磕绊绊,打落了牙和血吞,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凑一个家和万事兴。
如今天时已有,只需略尽人事,待到李闻舟登基,楚月婵封后,耿慈与耿玮兄弟一门两国公,宝龄封庄敬公主,其余兄弟姐妹也俱有封赏不一。
躺赢不好吗?别瞎折腾。
都别瞎折腾······
宝龄回到芙蓉轩,众仆连忙捧茶倒水,连声道“小姐辛苦了”,宝龄卸去钗环,换了身家常的衣裳,长叹一口气,道“辛苦倒不怕,也不至于就累坏了我,就怕是白辛苦,吃力不讨好。”
陈妈妈替她揉着有些浮肿的小腿,道“知道吃力不讨好,以后就别去费这个力气,那宝珠小姐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说说你,何苦来哉?”
宝龄闻言微微一愣,忽然笑起来,心里有些释然了。
——她看吕娘子和姐姐宝珠是“何苦来哉”,未防别人看她竟然也是“何苦来哉”,可见人人有人人那一片障目的叶子,人人都一样,谁都拿不下来,以后,还是少管人家的闲事才好。
便笑着打趣自己道“是啊,何苦不回头,何苦执念深。”
正说笑着呢,福寿堂来人请了。
看来暂时还不能回头···宝龄才换下了出门的衣服,懒得更衣,对镜抿了抿头发,瞧着身上没甚不妥当之处,不顾陈妈妈在后头气急败坏地嚷,就横冲直撞地跑了。
谁知该她倒霉催——跑到一半儿,偏偏就遇见了(她猜是闲的没事干在外头瞎晃悠的)傅以清······
傅以清余光瞥见一个人又跑又跳,定睛一看,见她双环髻没戴半点儿珠翠,藤黄小袄,葡萄紫的裙子,都是家常旧衣,显得格外朴素,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友好地搭讪道“宝龄妹妹,梦游呐?”
宝龄磨了磨牙,也很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嗳。以清哥哥赏花呢?”
说着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且言且退,很快地溜走了。
直到彻底不见了宝龄的身影,傅以清才不知所谓地笑了笑,也不知想些什么。
四下无人,却忽然有一个身穿深色劲装的男子“从天而降”,落在了傅以清身侧,他抬手示意此人回话。
今早领命跟着耿宝龄一行的暗卫韦十言简意赅地回禀了当时情景,一直到方才傅以清和宝龄打了照面,韦十收到了不用再跟着的手势为止,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尽皆禀明了。
傅以清听着听着,忽然又不笑了,掐起眼前一朵开得好端端的月季花,捻弄了两下随手扔在了土里,“何以不回头,何以执念深······这是她说的?”
韦十头更低了些,犹豫道“是。殿下,属下观其行事,耿四小姐似乎并非愚蠢莽撞之人。”
傅以清冷笑了一声,睨着自己指尖的花汁,似笑非笑地道“韦十,我很闲吗?陪你在这里猜一个小丫头的心思?”
韦十连忙扑通跪下,傅以清拍了两下手心抖落残花,这才悠闲地吩咐道“把她给我拎过来,我亲自问问。”
管她是聪明是蠢,还是蠢到自作聪明——有猜的功夫,不如当面问问。
······
而此时的宝龄,还不知大难临将要头,蹬了鞋盘坐在傅老夫人身边,正答狄氏的问话,商量来商量去,宝龄只在一旁闷头听着,除了问她的,一句不多言。到最后两位长辈一言为定拍了板,干脆让宝珠称病,和郭家通个气儿,让他们借宝珠有疾的这个理由登门退亲。
虽说说起来不太好听···其实不仅是不太好听,简直显得格外地无耻,恐会惹些留言蜚语,但落井下石也好过眷养外室,没给他把实情抖搂出来,这已经是侯府仁善,给他们郭家留了脸了的。
——那郭家最好是别有二话,否则闹将起来,理亏的是郭家,吃亏的断不会是侯府。
为了这件事三番两次地折腾,狄氏闹了这几日,早已是身心俱疲,按着太阳穴,声音疲惫地道“就这么着吧,妾身这就去安排。都是宝珠不知所谓,原本好解决的事情,也折腾了这一出儿,劳动您了,是我们做小辈儿的无能。”
傅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宽慰道“好孩子,快别这么说,宝珠难道不是我的孙女儿吗?她能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阿弥陀佛,但愿经了这一重波折,珠儿从此后都能顺顺利利的吧。”
又对跟着狄氏的人道“你们要仔细,都灵醒着点儿,服侍太太要经心,顾着太太的身体。这几日都紧一紧皮,把差事办利索了,咱们都能早些消停。若让我知道有不长眼的这时候还生事,就别怪我越俎代庖了。”
众人连忙跪下答“是”。
有那因为狄氏近来忙着此事,管束得格外松泛而生了别的心思的,也都赶紧惊醒起来,再不敢盘算了。
——狄氏告退后,傅老夫人按了按鼻梁,也露出疲色来,起身要进小佛堂念经。
宝龄本想告退,但被老夫人揪住,要求着也进去念了会儿,她常陪老夫人念经,因此嘴里头嘀嘀咕咕一个字儿不错,也不耽误脑子里头神游天外。
正一路跑偏,想到府里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与春合嫂子的明日之约只怕是要泡了汤了,老夫人却突然开了口,也不知是跟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叹气道“唉···我只怕郭家的这个事情,没这么容易了局,老二媳妇儿想得太简单了。”
宝龄一惊,连忙追问,老夫人却摇了摇头,再不愿意多说了。
从小佛堂出来,宝龄也便告退,不再搅扰老夫人了。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尺素不解其意,问她怎么了,然这话却也不好说,宝龄便懒懒摇了摇头,只望着是老夫人多思多虑,有惊无险吧。
——只可惜,心存侥幸是没有用的,老夫人料事如神,不爽不错。
那边厢,就在宝珠被人看管着不许出屋子,狄氏紧锣密鼓地安排着退亲事宜的时候,还不等宝珠大闹西府,还不等狄氏琢磨出万全的说辞拿捏郭家,三两日后,郭夫人马氏亲自登了门。
原想着,这是听到了风声来者不善,狄氏一听,立刻十足警惕起来,表面上倒还是客客气气的,急忙把杜妈妈请去了坐镇,只等着势有不对随时翻脸,也好有个帮手。
所以稍晚一些的时候,杜妈妈带回来了第一手消息,说那郭夫人很能整景儿···打扮得极简朴,满脸憔悴地就来了,进门来就要往狄氏身上扑,嘴里嚷道“妹妹,我无颜再来见你,我那挨刀的孽障!我对不起妹妹、对不起侄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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