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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六章 在黑暗中坚守(1 / 1)

“赞美上主,全能神明,宇宙万有君王……”

朝鲜一处普通的乡村小屋内,一身朝鲜族农民短衣打扮的李承薰正在布道。他穿着一身都已经被灰尘染成了土黄色的粗布白衣,朝鲜人传统的短上衣,加坎肩,家下穿裤腿宽大的灯笼裤。可一丁点都不像一个神职人员。

两班出身的李承薰,五天前还在平壤城中穿着一身从四品官袍,是威风凛凛的李大人,但现在看,除了肌肤白净,不像吃苦耐劳的下层农民外,穿衣打扮和身形举止怎么看就是一地地道道的老农。

人都是会伪装的。

而李承薰的精神却极为亢奋,鼻头和面颊都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布道集会的机会来之不易,尤其是今天还到了那么多的人,作为现任组织的带头人,李承薰很欣慰,很激动。

这是一处传统的朝鲜乡村小屋,顶多二十个平米面积的卧室里足足涌进了十六七个人,这几乎是整个乐浪省以平壤为中心区域内所有的一神信徒了。他们用虔诚与尊敬的目光看着李承薰,看着李承薰手中经书和十字的神情狂热得似乎是殉道者一般。

这就是现今乐浪、安东两省区内唯一的一神教组织‘明道会’了。

发起人之一,就是此刻被一干信徒围在中间的李承薰。

作为一个两班贵族子弟,李承薰是受到朝鲜派往满清时期之中国的使节带回《一神实义》等一神教书籍产生的“天学”风气影响而接触一神教,在场的所有人起源几乎没有区别,全都是闲得蛋疼的人。

而且他的夫人,也就是丁载远的女儿,也多多少少接触过一神教。丁载远在那时的朝鲜就以研究‘天学’而出名了。

后来山河破碎,朝鲜再派多拨使臣出行中国,李承薰受天学研究者李檗所托,借由随担任第三次使团书状官的父亲李东郁前往南京的机会,随使团前往南京以接触在南京城内的一神教传教士,借此取得更多有关一神教的知识。当时朝鲜黯然无光的前途不知道让多少人伤心欲绝,内心中毫无一丝光亮。而这恰恰就是信仰传播最为有利的时候,救赎一颗充满‘绝望’的心灵,所得到的往往就是一颗虔诚无比的圣心。李承薰就是如此。他在南京一神教堂拜访了耶稣会会士顾拉茂,学习了一神教教义并在他手中接受洗礼,圣名为伯多禄。可以说是朝鲜史上第一位正式受洗的一神教信徒,之后,他将大量的一神教文物、书籍、圣像运回朝鲜。

可是这大局势变幻的太过迅速了。

李承薰在朝鲜的传教活动还没进行几天,刚刚见到成效,整个朝鲜就不复存在了。然后进入陈汉时期的朝鲜,各方面受限制的制约就太对太多了。

时到现在,一神教依旧不被教会管理局认可,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下的一神教‘传道’行为是违法的。

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很难想象一个出身两班权贵的贵族子弟怎么就痴迷上了一神,李承薰在困境面前不仅没有偃旗息鼓,然而愈挫愈勇,还主动的同李檗发起了明道会,这名字是取自过往中国秘密的一个传教组织‘道明会’,可以说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始终在进行着秘密的传道活动。

之前他趁着休假的机会,从平壤城乔装打扮,悄悄前行到这个活动聚集点,一路上他的脸色都是始终苍白的,那是因害怕引起的。传播一神教,这被抓住了之后,罪过可不轻。

最初的时候他与李檗,一南一北,李承薰去年还是在安东省境内的。

然而明道会的活动已经引起了警察和情报部门的警觉,一些同道被抓捕下狱,比如李檗。其中有些人变节投靠了乐浪政府,供出了一些自己所知道的教友,而有些坚贞不屈的人则被罚劳动改造,也有人说是被秘密处决了。

反正那些被抓后的人,他们都没有再出现在公众面前。这给很多人以极大的恐怖。

朝鲜最先接触到‘一神’的人,几乎全部是两班贵族,最先成为‘一神信徒’的人,也几乎都是两班贵族。这些人的意志力高下很悬殊,说不定最初的时候还以为是赶时髦呢。但残酷的现实让很多人清醒。还好明道会人员的具体名号只有极少数几个高层才掌握,比如乐浪的教友名单就是李檗一手掌握的,他还知道了一些安东明道会高层的名单,但李檗绝对没有背叛明道会,否则明道会就已经被连根拔起了。

所以,因此而造成的损失也不是毁灭性的。很多人都以‘圣名’来参加活动,就算有叛徒也损失不大。

明道会的消息来源是很灵通的,可李承薰一直不知道李檗的现况。一种白色恐怖的高压氛围开始在明道会内部迅速弥漫,无论是乐浪,还是安东。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道会人员内心中承受的压力越发的重大。一些人不敢面对这种危险,他们选择了退会。可是只要还坚持着的,那都是明道会的铁杆中间,那都是一神的虔信徒。

他们即使惶惶不可终日,也依旧坚持着自己的信仰,但另一边却也被这种危险而又刺激的地下行为折磨得快要发疯。

很多人都羡慕丁家的待遇,丁载远老早就暴露出了自己同一神教的密切关系,早年出使中国的时候,他就跟陈汉手下的耶稣会勾勾搭搭,如此到了一切摊牌的时候,他反而没有危险了。

却不像现在的他们,如果身份暴漏了,首先官府会以参与‘邪教’传播和非法集会罪来定他们的罪,然后他们的家族也会在官府的档案上被标记记录,成为遭受压制和打压的对象。

整个家族都会因为他们而遭受惨重打击。

除非有朝一日,一神教能够被教会管理局所容纳。

但是一神教从满清时候遗留下的问题至今都还没有解决,陈皇帝虽然不跟康麻子一样,自认是儒家大护法,多次巡视孔府,但一神教玩‘不敬祖先’这一点也无疑触到了他的底线了。

因为陈鸣觉得,华夏文明的核心那就是一部祖先崇拜史。

华夏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华夏几千年来铸造的精神,就是历史上那些被铭记的一个个‘先祖’。

他们的身形出现在正史中,出现在野史中,出现在神话传说中,出现在民间故事中,他们的名字被无数人所尊崇,这个名字本身所代表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具体的精神,具体的力量。

这就好比关二爷,甭管他是怎么上位的,在后世,在中国人中,提起来二爷,那就意味着‘忠义无双’。

而如果如一神教这样,一切归于上主……

呵呵,那中国还是华夏吗?

不管是从陈鸣骨子里的愤青,还是他本身的权利价值,本身代表的利益,那都不可能允许这一点。

作为一个皇帝,统领着中国这个好造皇帝反的民族,真的有些亚历山大,是不能有一点马虎的。

在中国的世界,没有上主和真神。

开始世界的是盘古,是他双手挥舞的斧头,撕开了宇宙的混沌!

中国一切的神话传说都源于那个屹立在天地间的‘人’,顶天立地的‘人’!

盘古不是上主真神,他是会死的。

但他的死造就了这个世界,双眼化为日月,铮铮铁骨化作了撑天不周!

这种感觉跟某个说:要有风!要有光!的神,是完全不一样的好伐。

在东西方的神话传说上,彼此都有洪水灭世,西方人是在上主的帮助下留下人类的火种,东方的人却是大禹自己凿山开路,三过家门而不入,最终安济天下。

东方的天破了,都是自己炼石头来补;在天帝的面前,断了头的刑天双乳左眼,肚脐当口,挥舞着巨斧依旧在战斗。

火是钻木得来的,草药是一口口尝下品出来的,天上的太阳也能射下来九个,被大海淹死,都能作了一只小鸟要誓把大海填平。

中国人敬畏天地,但从来不去害怕天地。

敬天法祖是中国人几千年来的传统,而被中国师法的先祖都是那些人呢?那就是上面的那些人,所以他们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神教在这一点上搞不清楚,他们在这个时空的中国就永远也发展不起来。已经把握了时代的脉搏的东方是不会再给西方机会,让他们雄冠地球,任意宰割东方的。

谁敢说后世在日韩流传的一神教没有政治军事的buff加成?

这一点上,正教倒是比罗马的一神教教廷更有优势一点。以拜占庭帝国为例,那里的传统就是君主能自己较好的控制教会、任命牧首。

陈鸣在后世的网络上,甚至看到过一些正教徒的文,用春秋大义证教义的有之,用程朱理学解教父著作的有之,用唯识论论述三位一体的有之,调和祭祖和一神教的有之。再者正教向来不和政府明着作对,如果正教传如中国,“先觉者圣孔孟大教堂”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正教于科技、实力上就不如人了。

但眼下这个时代,正教根本就没有传入中国的机会,一神教的问题始终悬而未决。严酷的局势让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小心,但在场的人全部是虔信徒,似乎没有人打算放弃自己的信仰。

如今朝鲜的人均生活水平在不住提高,现任官府在民间的威信与日俱增,而对地方和乡间的控制力也在越发的根深蒂固。明道会的传教活动不仅不见起色,还要防备着被人告发。很多人都不敢轻易的对外扩散组织,而潜移默化又是需要很多的时间的,以李承薰为例子的一批人,最缺乏的却又是能自由支配的时间。

很多明道会人员都是如此。

因为在这个时候能够成为一神信徒的人,几乎都是不愁吃喝的人,都是如李承薰这般的人。因为他们不需要为生活去辛勤劳动,才有那个多余的时间来研究神学。

这就好比原时空位面里中国最先接触马教的那一批人,没有一个是正宗的泥腿子出身。

而且现在的朝鲜,佛教焕发了新的活力,之前几乎没有流传的道教也涌入了进来,再加上下乡工作队和文艺团体,精神生活还是很充足的。真的没有明道会这个生活在黑暗中的小老鼠翻腾的余地。

李承薰还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中国大陆的情况。那里,一神教的情况也很不美妙。普通底层老百姓的信仰也就那么回事,如果周围没有一个良好的宗教氛围(被士绅地主们敌视),周遭还有很多诱惑(比如改信得优惠)的话,这些人迟早会堕落到落后粗野的多神教的怀抱中去。

因为绝大部分的教民对比起上主,都更关心自己这个月能挣多少钱,下个月又能赚多少钱之类的琐事,根本没有精神方面的追求——他们如果还有力气和精神的话。

这一切都令李承薰这个虔诚的信徒极为愤怒与伤心,可惜他们都有家人累赘,否则这些人宁愿离开朝鲜,换个地方,就算不出‘国’,两京、广州也都比朝鲜的信仰气氛要宽和。

现在的朝鲜对于上百万原来的底层百姓来说,那就是天堂。这里生活富足、治安极好,没有贵族的压榨盘剥和肆意凌辱,没有战乱暴动,不再唯‘血统’是举,官府‘公平’地给了每个人学习考试的机会,即使没能进入正轨的学校,也可以到夜校和宏志班去学习。

后者是文教部新推出的一个举措,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学生离校之后,课本、教室可以空出来供失学儿童们来使用,后者学习的知识很基础很浅薄,但这是一个宝贵的机会。

朝鲜虽然人口少,但他们总体的识字率也不比原先满清统治下的中国高了。

只有李承薰这些忘祖背宗的人,才能在这里感受到浓重的压抑气息,才能生出要逃出这个‘人间地狱’的心思。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赞美上帝!

有爱的地方是天堂。上帝就是爱。上帝福佑的人,心中有正能量,品格高行为好,生命丰盛坚强。人活着不是单靠物质粮食,福薄的无法吃。无形的生命财富决定一切。灵魂得救是根本。拥抱上帝,就是摆脱阴间的牵引。人生客旅,上天堂好过下阴间。上帝是创造天地万物的神。信靠的人,天大福分。……”

赞美词的吟唱声中,这群人结束了自己的聚会。

李承薰穿着老农的衣服,头上戴着一个斗笠,背上背着一篓子山上的坚果,还有些草药,低头避开大路,走小道向着就近的一座镇子奔去。

这是朝鲜时代的一个县城,现在变成了一个小镇,但一样有官府。

战争摧毁了这里的一切,可才短短几年时间,这儿的民生就又已经焕发了勃勃生机。

李承薰在这里有一个隐蔽的据点,在那里他可以重新变回从四品官,坐上马车直接奔到他位于平壤城外的一处别院,路上不管有没有被人发现,那都无所谓。

毕竟他的确切身份很多明道会的自己人也不清楚,在明道会里,他是伯多禄,可不是李承薰。

陈汉的官儿非常多,明道会的人又分布很散,平壤这儿的班底本身是李檗打下的根基,李檗是十分信任他的,在丢官下狱后,李承薰以旧日朋友的身份去探望李檗——这样的人并不知他一个,拿到了李檗发展出的人员名单,重组了平壤明道会,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乐浪明道会了。

李承薰就一直在用伯多禄的身份在面对着他们,尽可能的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李承薰看不到光明的未来,圣光想要普照东方,太难太难。

但作为一个虔信徒,在黑暗中默默坚守,等待着光明有一天的到来,那也是一种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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