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到初中开始,每个暑假都去打短工,为自己挣点生活费,我做过很多工作,比如服务员,工厂小工,甚至跑到郊区田里干农活。今天这个故事,是我在工厂当小工的时候经历过的。那年我上到高一了,暑假一放,就急急的找工作,每到这个时候母亲都很担心,她不想让我去,但我一心想去,一是为了减免父母的负担,二是历练一下自己,光趴在课本上学习,是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我经同学介绍,去了离家比较远的郊区一个小工厂上班,这个同学的家就在小工厂附近的村子里。和我一块儿去的还有一个朋友,两个人搭伴,父母也都放心。这个朋友叫兰,住同一小区,初中时我们是同学,虽然高中后分开了,但我们的友谊并没有因此断开。由于是夏天,要带的东西不多,我们简易收拾了一下行囊,出发了。
初到厂的时候,兰有一种打道回府的冲动,因为这里简直太破旧了。四周荒无人烟,杂草丛生,零零星星散布着小工厂,小作坊。我们走进要去的厂子,厂子红色油漆斑驳的大门大敞着,里面是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由几座瓦房围成,我还数了数,一共六座大大小小的瓦房。这是个做服装的厂子,后来我们才清楚它的布局,与大门相临的那排瓦房是男宿舍与女宿舍,位于大门东侧,房门冲北,大门西侧自然是保卫室了。从宿舍开始,依次是缝纫部,包装部,办公室,裁剪部,一气合成。其中缝纫部冲东,与裁剪部相对。再就是厕所和食堂。就这样,四边形形成了,差不多方方正正的一个大院子。房子很简陋,院子里也没有花坛。令兰反感的不是它的破旧,而是从里面出来的人,当时是上班时间,那个人可能去上厕所,只见他胖胖的身体,拄着双拐,费力走在院子里,一会儿又出来一个,这个更可怕,他的腰似乎直不起来,佝偻着,背上还有一个大疙瘩。这都是这里的员工,真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干活的。我们在来之前,同学就和我们说了,这是个残疾人工厂,当然了不是残疾人,健康的人也很多,半对半吧。当时,我和兰还说,残疾人怎么了,又不害人,他们心地应该更善良吧,我们是临时工,又不长期在那里工作,怕什么。可是等我们来了,看到实情,就有点后悔了,第一眼望去,还是挺不可思议的。
厂长老婆以热烈欢迎的姿态接待了我们,夸奖我们小小年纪,很有志气。就这样,我们留下来了,由于是临时工,也不用办繁琐的进厂手续,直接进车间干活就行,甚至连工资卡也不用办,临时工是直接发现金的。
我们把行李拖到宿舍,整理好,下车间干活了。车间的环境是非常差的,也很杂乱,我和兰进的是包装部,这个工种简单没有技术含量,只是把衣服包起来就可以。隔壁是缝纫部,缝纫机的轰鸣声一直在我们耳畔回荡,隔着房门遥遥地传来。我们车间大约十个人,有一半以上是残疾人。班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得很阳光,穿着一件紫色的体恤,牛仔裤,他的脾气好像很好,性格也很开朗,一直耐心指导我们怎样包衣服,挂商标。我注定到他的左手只有两根手指头,其他本该有手指头的地方圆乎乎光秃秃的,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伤到的,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也是残疾人,不禁为他惋惜。工作了一下午,感觉很轻松,我和兰心情好了不少。
晚上是六点下班,所有人都走出车间,涌进院子里。我看到了很多奇怪的人,有跛脚走路的,有一只眼睛的,有罗圈腿圈成一个圆,走起路来像大猩猩的等等,各式各样。有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孩,不知骨骼发生了什么突变,他走起路来竟然一蹦一蹦,乍一看,可怕之余又觉得好笑。一些家在附近的人回家去了,离家远的进了宿舍,大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
我们宿舍有两个房间,里屋外屋一墙之隔,我和兰住在里屋,这个屋子里除了我俩之外,还有两个女孩,她们是老员工了,都是正常人,其中一个长得很有姿色,而那个却很丑,简直太丑了,蓬乱的卷曲头发,满脸痘坑,眼睛特别特别小,眼皮还很肉,鼻子高得不像话,鼻梁上竟然凸起一块儿骨头,因为下巴后缩着,显得嘴巴往外突。当时我和兰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她,不约而同地寻思,这世上怎么有这么丑的女孩子。虽然这样看人家很不礼貌,但她实在太特别了。我觉得应该把她规划于正常人与残疾人之间的人。这个女孩叫月影,不爱说话,而那个有点儿漂亮的女孩很健谈,叫小薇。她们两个虽然住一起很久了,但相处的不是很融洽,小薇告诉我们,这个月影性格古怪,就像她的相貌一样,她还没有那些残疾人开朗呢。
六点半准时开饭了,小薇带着我和兰去食堂,小薇告诉我们,保卫室里开了一个小型卖部,缺什么可以去那里买,如果没有,可以去附近村子里,那里有大点儿的超市。
食堂不大,陈列着几张桌子,我们进去的时候,人也不多,晚上吃饭的人少,都是住宿的,大部分人都回家了,我在人群里搜寻班长的身影,没有看到,看来他不住宿舍。我们一进去,里面的人朝我们看,他们是看我和兰两个新来的,其中一个男人直瞪瞪看着我们,他好可怕,半边脸都是疤痕,像被火烧过。我们打完了饭急匆匆走了,回宿舍吃。
吃过饭后,有一个男孩来找小薇聊天,长得黑黑瘦瘦,一脸痞气的样子,还向我们打招呼。他走后,小薇说他是她的好哥们儿,就连我们班长也是,这个厂里,她有好多好朋友。
小薇的性格真好。但我们就是不明白,像她四肢健的人为何到这种地方来上班,包括她刚才那个好哥们儿。
那个叫月影的女孩一直在玩手机,一句话也不说,当时还没有流行智能手机,她可能在聊QQ或者看小说吧。她像一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
小薇告诉我和兰,别看月影长得丑,可是那些残疾男人有的很爱慕她呢。只是她看不中他们,甚至很嫌弃,她还是一心想找个正常人作伴侣。小薇和月影同在缝纫车间,因此她知道的很多。
我们在吃饭,工作,睡觉,三点一线的平淡日子中度过。由于工作上是按计件算工资的,多劳多得,每个人干活都很积极,感觉日子过得特别快。这里还有浴室,我和兰除了去村子里买点东西,基本不出厂。小薇和她的那些朋友倒是经常出去玩,她们骑着电车,或者打出租,去十几里地外的市内。她也约过我和兰,但我们拒绝了,因为我们还是学生,又不真正了解她的为人,没敢去,尤其她那个黑瘦的好哥们儿,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有一天,我的毛巾晒到外面丢了,那条毛巾很崭新,才用过几天,浅绿色的,漂亮又好用,我满院子找都没有找到,其他衣物都在,就只丢了这条毛巾,又没有刮风,不存在被风吹跑的可能。我告诉了兰和小薇,小薇说,以后晒毛巾的时候离男宿舍那边远点儿,有的很变态的,别以为残疾人就都单纯善良。我突然很害怕。我问是谁啊。小薇没说,直嘱咐我以后注意点,那个人以前偷女员工内衣的,被厂长查了出来,训斥了他,看在他身有残疾的份上,没有开除。这个人恶习不改,改偷女人毛巾了,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人的毛巾。我听了更加紧张。
在车间的时候,我悄悄对我的班长说了这件事,因为不确准那个变态是不是在我们车间,我没敢张扬。班长听了,说,丢了就丢了,如果是别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要回来,但是毛巾,就算要回来,也不能用了。你知道有这么个人,以后晾衣物注意着点儿就是了。我几乎耳语道,那个人是谁?班长说,缝纫部一个脸被烧伤的人,他心理不健康的,见到他躲着点儿。我点了点头,这个人我见过,第一天来的时候在食堂,他瞪着我和兰。
这天,我去浴室洗澡,正看到月影在里面,她已经在洗了,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她朝我笑笑,浴室没有隔间的,彼此一览无遗,一共有三个莲蓬头,我在离她比较近的那个洗,想着,可以让她帮我搓搓背。
“我也来给你搓搓吧。”
她给我搓完后,我对她说,为了表示感谢。
她说,好啊。于是转过身,背对着我。
这时,我发现,她的臀瓣中间有一块儿颜色发暗的肉块儿,不知是什么病,这样她的臀看起来就不性感了,甚至有点儿丑陋。即使再好奇,我也不能问人家。于是,我不再去看,专心帮她搓背。
“小雪,你真好,又聪明又厚道。”她说。我的名字叫小雪。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怪高兴的。
“我很丑,对不对?”她突然说。
我一愣,说:“哪有,一般人吧,不要说自己丑,女孩子要自信嘛。”
月影笑了笑,听起来像是苦笑,说:“你真会说话。我知道我是丑的,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怪,像我这种人,到哪里必定遭受一番嘲笑。你知道吗?我一直在躲,我觉得我只要低下头不说话,就能少受一些嘲弄的眼光。我很茫然,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因为我害怕正常人群的世界,只有和身有残疾的在一起我才少受磨难,我被正常人群的嘲笑和白眼逼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别这么说,”我安慰她,“这个地方也没有那么不堪,你看,小薇他们不也都在这里吗?”
“小薇,我好羡慕小薇,她长得好看又善谈,我要是有她一半就好了。”月影说。
“那她为什么选择这里工作呢?”我问。这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
“只是单纯的喜欢做衣服而已,再就是这里的人大部分很善良,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能挣钱,心情又快乐,抛开环境,这里的确不错的。”
我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月影接着说:“小薇很幸福的,她有一个男朋友,在修车厂上班,勤劳能干,性格又很外向,能说会道,是个不错的男孩。”
“哦。”我点点头,更觉得小薇有魅力了。“小薇很关心人呢,她很善良。”我又说。
月影伤神地说:“是啊,她还约你上街,可是她从来不约我,她嫌我丑陋。以前上学的时候,在其他地方上班的时候,也没有几个女生愿意靠近我,有时候,我想,我只配和待在残疾人士群体里,可我又不承认我是残疾人,正常人鄙视我,我鄙视残疾人,这条鄙视链就形成了。我知道我的心也是不美的。”
“你也不要太自卑了,你要学会打扮。”我说。
月影没有接我的话茬,她说,我洗好了,先走了。
好的,我说。看着月影出去,突然觉得她好可怜。
当晚,刮起了大风,风呜呜吹着,从窗户缝和门缝灌进来,窗棂和门板很不牢固似的,被风吹的“咣咣”响,我不禁想,这要是冬天可怎么过啊?
风吹了一夜,早上的时候已经停了,我们洗漱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尖叫声,接着是杂乱的脚部声,惊恐的说话声,我,兰,小薇,还有外屋的几个人往外跑,来到院子里,听得有人说,月影在厕所自杀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昨天我们还在一块儿洗过澡,我还给她搓过背呢。她是什么时候自杀的?早上我就没有看到她,难道是昨天夜里?昨夜风太大了,掩盖了她出去的脚步声吗?
我们三个都很伤心,不过,比我们更伤心的是一个跛脚的男人,他可能是爱慕月影的那个人吧?
那一整天,我魂不守舍,班长交待我的工作做错了。我脑袋里一直回响首先看到月影尸体的那个女员工的话,好可怕啊,我一进去,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人,我走近一看,哎呀!是那个叫月影的女孩,她的小眼睛半闭半开,嘴巴里流血,旁边散落着一个开了盖的农药瓶子,看样子死了很久了。
班长没有训斥我,他说,是不是吓着你了?不要怕。然后帮我修正那些干错的活。
没有多余的空间另盖厕所,我们只好结伴同去。一个月后,恐惧感才渐渐消失。这天晚上,我喝多了水,去了好几趟厕所,都是兰和小薇陪着我。几次下来,我不好意思再叫她们了,只好自己去。这时,大家已经睡了,就连男宿舍也熄了灯,整个大院子静悄悄,沐浴在朦胧的月光里。厕所在东南角上,途中得经过男宿舍,保卫室,食堂,浴室。我沿着墙根走,来到了黑漆漆的厕所门口,我咳嗽一声,想唤亮声控灯,可是却没有亮,我想回去,可是都快憋不住了,我便按亮手机屏幕,借着屏幕散发的微弱的光,硬着头皮走进去,那时还没有流行智能手机,我不记得当时手机上有没有手电筒功能,反正就是借屏幕的光模糊照亮前边的路。觉得还是不行,又打开音乐,让歌声壮壮胆,是一首舒缓的歌曲。我就这么进去了。当我解决完,站起来的时候,那首歌还没有唱完,突然我听的歌曲里夹杂有女人的哭声,很悲凉瘆人的那种,就那么一声,再没了,我的头皮轰地炸了,慌慌走出厕所,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回了宿舍。
这件事我只和兰说过。我反复播放那首歌曲,里面没有哭声,这么优美的一首歌,作曲家也不可能把哭声设计进去,所以,那哭声就是厕所里的。我敢保证不是幻听,是实实切切听到了。
我和兰当天收拾行李离开,我们的理由是,已经干满一个月了,下个月得复习复习功课,迎接新的学期。厂长的老婆很不舍我们,给我们算工资的时候,还嘱咐,寒假再来啊。
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这么些年了,偶尔想起来,恍如隔世,很悲切的心情。那是个善良,没有勾心斗角的乐土。小薇,班长,月影,好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