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穿云年纪虽小,却是个真正的老江湖,他穿着侯府仆人的服装,对方没看出他的来历,他却一眼认出林坤山必是江湖术士,当时也不戳穿,直到回家之后才向倦侯侯言明。
韩孺子开始还想抵赖,笑着推脱说:“只是随便聊天,就算他是江湖术士也没关系吧。”
杜穿云脸上红扑扑的,神情却很严肃,“倦侯,我打娘胎里就开始行走江湖,别的不懂,这点小把戏可瞒不过我,你们两人可不是‘随便聊天’。你若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说实话,信不过,我这去找爷爷,收拾包袱走人,不在这儿碍眼,日后府里真出了大事小情,江湖朋友也不会笑话我们杜氏爷孙没本事。”
韩孺子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也红了,恰好张有才端着醒酒汤进层,他低声道:“待会去书房里说。”
张有才一脸傻笑,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不醉不归’,我就没醉,不也回来了?”
“往哪走呢?”杜穿云上前接过托盘,碗里的汤已经撒了一半,他将托盘放在桌上,拉着张有才往外走,“走,我带你找地方吐去。”
“好吃好喝的一顿酒席,干嘛要吐?”张有才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跟着出去了。
韩孺子没喝多少酒,这时一下子全都醒了,呆呆地坐了一会,拔腿向书房走去。
没过多久,杜穿云来了,也不敲门,直接进屋,脸色差不多恢复正常,看不出刚刚醉过,“张有才睡觉去了,嘿,那点酒量,还好意思说他跟我拼过酒。”
韩孺子起身走到杜穿云面前,恭敬地抱拳行礼。“我得向你道歉,我既然留你当保镖,就不该对你有所隐瞒。”
杜穿云无所谓地一挥手,“你也不用事事坦白。可那个林坤风明显是骗术门里的人,我怕倦侯上当,万一出点事儿,我们爷俩儿没法向杨奉交待,那个死太监……你知道……”
杜穿云无奈地摇头。
韩孺子问道:“你们跟杨奉到底是怎么结识的?你只说欠他一条命。从来没告诉我详情。”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和爷爷常年行走江湖,朋友比较多,有一位交情不错的朋友叫做赵千金,白马县人士,不知怎么跟望气者搅和在一起,杨奉捉拿钦犯的时候,把赵千金给杀了,我们当然得报仇……你脸色怎么变了?”
“淳于枭!”韩孺子脱口道,不知自己脸色有变化。“原来你也知道望气者!”
“当然知道,那也是江湖中的一行,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也能交得上朋友,可淳于枭他们过界了。”
“过界?”
“怎么说呢……”杜穿云皱眉沉思,希望用简单的语言向倦侯说清江湖的规矩,“就说淳于枭吧,他蛊惑齐王造反,我们不在乎,还挺佩服他。朝廷追捕他,我们也不在乎,必要的时候还得收留他、帮助他,可淳于枭自己想造反。那就是过界了,我们不仅不帮他,见面了还得收拾他。”
韩孺子听糊涂了,“蛊惑齐王造反和他自己造反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蛊惑别人造反,那是生意、是本事。关键是蛊惑,不是造反,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想造反,我顺着你说,赚点钱养家糊口,这有罪吗?是你自己要造反,不是望气者逼你造反。这就像你爱看奇术,我表演踏雪无痕,然后收你点钱,没错吧?”
韩孺子笑着点头。
“可我要用轻功跳进你家偷东西,甚至残害人命,那就为江湖所不耻了。望气本来就是三分实七分虚,说得越大越好,你想成仙,他也说‘三年小成、十年飞升’,可淳于枭真的自己要造反,那就跟卖艺不成直接抢钱、白天展示轻功晚上偷东西一样了。”
“江湖规矩和朝廷律法不太一样。”韩孺子听懂了杜穿云的意思。
“那是,我们江湖上的规矩更合理。”杜穿云大言不惭。
韩孺子并不觉得江湖规矩更合理,但他确实开始明白江湖人的行事准则了,“酒楼里的那个林坤山就是淳于枭的人。”
“你确定?”
“我听杨奉说过,淳于枭用过许多化名,其中一个叫林乾风,乾对坤、风对山,林坤山就是林乾风。”
“你是有意等他?”
韩孺子将疯僧光顶的事讲述一遍,最后说:“我答应要替杨奉找出淳于枭,如果淳于枭真想造反的话,很可能会对我这个废帝感兴趣。”
“如此说来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杨奉这个死太监,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杜穿云恨恨地说,心里对“死太监”还是很佩服的,“我和爷爷也想抓住淳于枭,弄清楚他是不是真要造反,如果是的话,没啥说的,我们认错了赵千金,从此不再为他报仇,如果不是,就算杨奉对我们有饶命之恩,该报的仇还是得报!”
杜穿云的话掷地有声,韩孺子笑道:“淳于枭要造反的证据太多了,既然你也是知情者,那太好了,把你爷爷请来,咱们一块商量个对策,然后想办法通知杨奉。”
“必须告诉他们两人吗?”
“为什么不?”
杜穿云不爱坐椅子,跳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蹲着对倦侯说:“你想啊,爷爷会说‘这事太危险,你们老实待着,交给我处理’,杨奉会说‘嗯,你们做得很好,放心吧,我已经定好计策’,过两天他又会说‘那不是淳于枭,只是他的一个弟子,希望下次你们的信息能准确一点,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韩孺子笑了几声,“你学得还真像。”
“林坤山应该不淳于枭本人吧?”杜穿云问。
“年纪和相貌跟传说中的不像。”
“那不就得了,做事得做实,咱们连淳于枭在哪都不知道,说出去岂不让爷爷和杨奉笑话?”
“你是说咱们自己找出淳于枭?”韩孺子本来确有此意,被杜穿云一说,反而有点含糊了,这名少年江湖经验丰富,说到出谋画策,比杨奉可差远了。
“难不成做什么事都要靠长辈?那这一辈子也休想让人瞧得起。”
这句话打动了韩孺子,皇权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离他已经很远,如果个人的十步之内也经营不好,皇权只会离得更远。
“就咱们两个人?”
“我会找外面的人帮忙。”
“你宁愿找外面的人,也不找你爷爷和杨奉帮忙?”
“哎,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这是主导别人和被人主导的区别,爷爷和杨奉会让咱们让到一边去等着,我找的人自然听我的。”
“主导别人和被人主导——好吧,告诉我你想找谁,还有具体计划。”
“干嘛?不相信我吗?”
“我不想被你主导。”
杜穿云愣了一会,笑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嗯,有点上道儿了,我差点以为你没希望了。记得铁头胡三儿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记得这个人名,听过声音,却没有见过本人。
“他在京城有不少朋友,或许能打听到林坤山和那个疯和尚的底细。”
韩孺子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那是当然,你等我消息。”
“不行,我得和你一块去。”韩孺子牢牢记住了“主导别人和被人主导”的区别。
杜穿云上下打量倦侯,“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胆量。”
“这是咱们两人的计划,谁也不能甩开谁。”
“好,你跟林坤山约过时间吗?”
“没有,他只写了地点,没写时间。”
“那就不着急了,明天晚上……”
张有才敲门进来,睡眼惺忪,看到杜穿云一下子变得精神,“咦,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最讨厌书房吗?”
“有看书的工夫还不如蹲马步、练套拳。”杜穿云鄙夷地打量房间里的书籍,突然抖了两下,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了敌人的陷阱,急忙往外跑,双手不停在身上拍打,“晦气,真是晦气,竟然在书房里待了这么久……”
张有才呆呆地说:“不学无术的家伙。”
韩孺子随手拿起一本书,心里却在琢磨他与杜穿云能做成什么事。
倦侯夫人崔小君这些天来一直忙着重整后花园,目前已有成效,晚饭的时候她就在说那些花花草草,上床之后仍是意犹未尽,突然说:“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
“啊?白天喝酒,头有点疼。”
“你该爱惜身体,这两天不要出门了。”
“嗯。对了,明晚我要夜练,就在书房休息了。”
“什么武功,还要夜里练?”
“吸取……日月精华,也不是每天夜里都要练,偶尔,我不想打扰你。”
崔小君噗嗤一声笑了,“你是要得道升仙吗?我觉得你最近好像连呼吸都不正常了。”
“是吗?”韩孺子已经养成一有机会就运行逆呼吸的习惯,虽然没什么用处,可他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以为孟娥某天会突然出现,检查他的内功进展。
他转过身,看着妻子的身影,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忍不住上前轻轻吻了一下。
“啊。”崔小君猝不及防,推开丈夫,转身冲向另一边。
韩孺子轻轻笑了一声,仰面躺好,踏实地入睡。
崔小君等了一会,发现丈夫的呼吸又变得有些古怪,显然是已经睡着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几分失望,在被子下面慢慢移动手臂,握住丈夫的一只手,也睡着了。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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