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送温含玉出府时仍旧不敢相信他就是两个月余前他请回来为他家主子治热病的那个瘦小丑陋的“男子”,以致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难以移开。
温含玉嫌弃地瞥他一眼,“你再这么盯着我瞅,当心我挖了你眼珠子。”
谁知十六非但不骇,反是呵呵笑了起来,“温小姐不会的,温小姐可是个好人。”
温含玉怔住。
只见十六转过了身来,朝她深深躬下身,抱拳真诚且感激道“多谢温小姐这些日子对主子的照顾,温小姐的恩德,十六铭记在心,他日定还。”
温含玉皱着眉盯着十六,显然她心中有什么极想不明白的事情,只听她问道“乔越如今是没有月银给你的吧?”
“啊?”她这忽然一问,十六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温含玉将眉心拧得更紧,卖身为奴,无非就是为了银子,乔越如今已然一无所有,十六为什么还在他跟前伺候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早早就离开。
这平王府当初,下人必然不会少,如今府中却如此荒败,可见乔越早就将他们的卖身契还与了他们,否则他们又怎会走得如此干净?
“你为什么不走?”甚至还如此忠心耿耿,温含玉又问,“不离开这什么都不是了的平王府?”
十六愣愣地看着温含玉,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命是主子和阿开大哥给我的。”十六挺直着腰杆,“除非我死,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主子的。”
若连他都走了,主子身旁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阿开大哥他们都走了,他不能走。
他也不会走。
“阿开又是谁?”她记得乔越到兴安坊找的人家就叫石开。
“阿开大哥是和主子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有阿尼大哥也是。”说到这些,十六眸中闪着光,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但忽地他又觉得奇怪,以致他看着温含玉的眼神里多了一分警惕,“你忽然问这些做什么?”
温含玉自是察觉到十六眼中的警惕,不屑道“用不着防我,我若想对你家主子不利,还用等到现在?”
十六当即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说的也是。
“你这两个多月是干什么去了?”温含玉看十六的眼神更嫌弃,“你就不怕你回来的时候你家主子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十六眼角抽抽,“温小姐,咱……能说点好听的不?”
“难道我说的不对?”温含玉嗤了一声。
十六无从反驳,只能承认,“对……”
他当然担心主子的身子,可是他没有办法,主子也没有办法。
“干什么去了?”温含玉又问一遍。
十六觉得温含玉自带一股迫人的气息,由不得他不答。
“去了塞远一趟。”说到塞远,十六的语气里不由带了几分沉重,“今年雪大,所以路上花的时间多了。”
“塞远?”温含玉有些微诧异。
塞远地处姜国最北之地,土地贫瘠,道路本就难行,如此寒冬,那儿的路当有多难行可想而知。
“你到塞远去做什么?”她记得他前边回来时嘴里道着“不辱使命”的话,那就是乔越派他去的?
他双腿残废,双目皆盲,行动极为不便,若是无人在旁照料,莫说吃喝,便是寸步都难行,他很清楚他自身是何情况,为何还要让十六到塞远去?
有什么事情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虽说十六方才对温含玉稍生警惕,可他心中对她是一个好人的看法不曾变过,且也不是说不得之事,便也未有迟疑。
“去年一战死去的将士十之三四都是来自北地,来自塞远。”说到去年惨烈的那一战,十六的心是说不出的沉重,是以声音也是沉沉的,“北地贫瘠,塞远穷荒,土地难垦,青壮皆以从军为出路。”
“青壮战死,家中天塌,没有可垦之地,没有可入之银,日子艰辛,可想而知。”十六身上还带着一路回来的劳累,此时此刻,这一去一回的风雪好像刻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一个十七八的男子,“冬日难捱,主子便命我前去给战死的青壮的家中送银两。”
“去年的雪没有今年的大,去年能找着人顺路捎去,今年怎么都找不着人,主子就只能命我去了。”说到这儿,十六面上满是苦涩。
银子是送到了各家各户的手上,可他却不能告知这是主子的银子,而只能告诉他们这是朝廷派给的,若非如此,他会有大半的银子送不出去。
多少人家里的天塌了,多少人心中对主子又恨,他清楚,主子更清楚,所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银子送到他们手里。
谁也不知道,这些银子是主子将府上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了才得到的,不知是何人歹心,在主子回来之前让户部将这些年圣上赏赐给主子的所有东西以主子有罪为由尽数收了回去。
谁人都知道,姜国的冬天难捱,于身上有伤的人而言就更是难捱,主子忍着冷,一块炭都不舍得燃,就只为了能让塞远的人家能够得到足够的银两来过冬以及接下来的一年。
“你家主子有这么多银子?”十五万将士的十之三四便是五六万,就算一户人家一两银子,那也要六万两银子,乔越如今连一件厚些的衣裳都没有人,去哪得这么多银子?
十六笑了笑,看了这萧条的平王府一眼,笑得无奈又讽刺道“要是这府邸有人愿意卖,主子早就卖出去了,这府上,如今是连一张拿得出面的椅子都没有了,主子就连他这些年得到的收藏着的兵器也全都卖了。”
“朝廷不管那些天塌了的人家,主子却无法坐视不理。”
十六叹着气。
温含玉眉心拧得紧紧。
难怪立苑里一件多余的家什都没有,难怪乔越的屋里总是那么冷。
明明自己都顾不了了,为什么还要去顾着他人?
温含玉想不明白。
府门已到,十六不再相送。
当她走下府门前的石阶时,十六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又跟了上去,道“我回来的路上听闻圣上颁了敕旨,给我家主子和温国公府的大小姐赐了婚,这……这温大小姐,难道就是……温小姐你?”
温含玉未言一语,甚至看也未看他一眼,走了。
十六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真的愿意嫁给主子?
温含玉冷又饿,一回府便急忙找青葵,让她去厨房给她把吃的拿到花语轩来,她吃饱了暖和了好去给老国公请安。
昨夜老国公睡前特意叮嘱她的,道是今日她要记得去给他请安,他有好宝贝要在这岁首晨日送给她。
然她问了好几人,竟都说从昨夜亥时后便没有见过青葵。
相处这两三个月来,青葵简单的性子及平日的习惯她都已经清楚,青葵并不是贪懒之人,不会这等时辰还未起床,照她青葵性子,会在她回来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但今日,却迟迟不见她的人影。
莫不成青葵出了什么事?
温含玉急急往花语轩方向走,或是青葵在花语轩等她回?
温含玉才推开花语轩的院门,一如往日里她只要走进花语轩便能看到青葵。
青葵就在院中。
只是此时的青葵没有如往日里那般冲她有些憨气地笑。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她的嘴被布团严严实实塞着,她的人则是被麻绳牢牢捆着,被倒挂在院子里落尽了叶子的树上!
只见她面色发紫,呼吸微弱,显然被倒挂在这冻人的院中已许久,并且,受了内伤。
看到温含玉的一瞬间,青葵用力晃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挣开身上的麻绳,可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温含玉皱眉看了青葵一眼,上前将她从树上解了下来,在她为她松绑时,青葵忽然扑到她身前,警惕地盯着轩中屋子方向,防备着,也战栗着。
显然,她心中有恐惧。
温含玉却是面不改色,青葵张着嘴明显是想要说什么,可被吊在这冰天中冻得太久,她的嘴早已冻得发僵,除了一口又一口白气和嗯嗯啊啊不着调的声音,她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用担心。”温含玉对青葵的紧张视而不见,只继续为她松绑,一边不紧不慢道,“没事了,我也不会有事。”
“好了,松好绑了,你回你屋里暖暖去吧。”温含玉在青葵肩上轻轻拍了拍。
青葵不动,依旧保持着护在她面前的姿势。
温含玉站到她身侧来,与她一齐看向她屋的方向,淡淡道“记住这事也不要与老太爷说,退下吧。”
青葵皱着脸看她,一脸的不放心。
“回屋暖和好了就去厨房给我准备吃的来,我饿得慌。”温含玉说着又在她肩上拍了拍,“去吧。”
青葵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不放心地退出了花语轩。
青葵退下后,温含玉才往屋子方向走,只见她在屋门前抬起脚,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屋门。
“砰——!”本是好端端的门扉竟就这么被她踹得脱离了门框,砰然砸到了地上。
屋子里的暖意倾面而来,与外边冰寒的天直为霄壤之差。
屋中面门而坐的男人面上的盈盈笑意也与温含玉眸中的寒意形成云泥之别。
“你敢动我的人?”温含玉声音是冷,眼神是冷的,她整个人此刻冷得就像一把刚从冰窖里拿出的寒刃,随时都能将坐在她屋里的人给劈成两半。
“动?”男人眉目含笑,有如画中仙子,“她还活得好好的不是?挂在树上冻一夜而已,死不了的。”
如此爱笑的如画美人,除了连城还能是谁人?
温含玉走进屋来,走到连城面前来,又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本是在连城面前由他撑着手肘托着腮的檀木桌子被像一块小石子似的被她踢飞向旁,砸到墙面上,瞬间折了一条桌腿!桌上的茶具更是掉了一地,摔成了粉碎。
可见她力道之狠,怒气之盛。
“火气还是这么大。”连城却仍是微微笑着的模样,分毫不变,便是眼睛,都不为眼前这忽然的变化而眨上一眨。
“别再动我的人。”温含玉,面上只有寒意,胜过屋外寒天。
没有什么“下次如何”的警告,就像在陈述一件事实似的而已。
因为,没有下次。
连城只笑不语。
“有什么事就说。”温含玉盯着连城,面色阴沉。
“我昨夜亥时过半就来了。”即便身处一片狼藉之中,连城依旧笑得温柔,依旧有如春风桃花,丝毫不受这一地狼藉所影响。
“然后?”温含玉满眼冷漠。
“来陪你过年,守岁。”连城浅笑着的眸光有些微变幻,“你却是不在。”
温含玉怔了一怔,显然很是诧异,毕竟认识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年“邻居”,从没见他和她过过什么年,守过什么岁,这忽然间来陪她过年守岁,如何能让她不诧异?
不过,“不必了。”
她这个年三十,过得很好,有太爷爷一块吃年饭,有乔越和她守岁。
她很高兴。
“你去找平王了?”连城笑意微浓,“昨夜一整夜都是他一起?”
温含玉语气更冷,“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他从前不是她的上峰,如今更不是,她没有必要向他汇报她的一切。
“管不着。”连城承认道。
“你可以走了。”看着没有要离开之意的连城,温含玉下了逐客令。
连城笑笑,“这么快就撵我走?不留我吃饭?”
“留你吃饭?”温含玉也笑笑,笑话般的笑,“留你杀我全家才符合你吧?”
“怎么会?”
“怎么不会?”这天下间,没有什么是黑鸦做不出来的事情,在他那儿,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你今儿个这么不欢迎我,那我就还是改日再来好了。”连城不气也不恼,而是微微躬身拿起了放在他身旁地上的一只食盒,递给温含玉,“这是给你的新年礼,打开看看可还满意?”
食盒崭新,盒盖上雕着繁花,四周还用红绸带绑着,在盒盖上系成了一朵大花,看起来很有喜庆之味。
温含玉却只是看着,根本没有要上前来接过食盒的打算。
“我日后绝不会再动你的人。”连城只好叹着气笑道,“嗯?”
温含玉这才上前两步,接过了他手中的食盒。
“是什么东西?”黑鸦不是第一次给她带东西,但裹得这么好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
“你打开了自然就知道了。”
温含玉点点头,看了一眼翻倒在一旁的桌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食盒放到了连城腿上。
“……”看着温含玉如此自然地将自己的腿当做台案,连城眸中的笑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又笑得愈发温柔。
但见温含玉非但没有解开系在食盒上的红绸绳,反是将它拧成了死结,使得她心下一躁,当即将其给扯了个粉碎。
将盒盖打开之时,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温含玉面上不见惊喜,反见她死死拧起了眉心。
食盒食盒,本是盛放食物之用,但眼前这食盒里放着的,却是一颗脑袋!
血淋淋的脑袋!
因为天寒的缘故,那淌在盒中的血水已然凝固,将食盒染成了深深的红黑色。
只见那颗脑袋上梳着流云髻,簪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插着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唇上点着桃红色的口脂,眉染黛色,额贴花钿,妆容精致,独一双眼睁得极大,眸中满是惊恐之色,即便身首分离,那双大睁的眼仍合不上。
温含玉之所以拧起眉心,不是因为食盒之中盛着一颗血淋淋、死不瞑目的脑袋太过骇人,而是因为她认得这张脸。
这张本该嚣张跋扈、眼下只剩的恐惧的脸,是宁平公主的!
“这新年礼阿玉可还满意?”连城用手指拨了拨脑袋上的金步摇,笑问温含玉。
“你杀了宁平公主?”温含玉盯着他。
“她想要阿玉的命,那我就只能要她的命了。”手上沾了太多血的人,人命在他眼中,早已不再是一条人命,杀一条命,在连城眼里,就像摘一朵花折一片叶那么微不足道。
温含玉将眉心拧得更紧,“你现在是昌国的皇长孙,不是暗夜的黑鸦,你就这么取了她的命,没想过后果?”
“阿玉如今行事会考虑后果了?”连城又拨了拨宁平公主脑袋上的金步摇,“从前的阿玉可从不想这些的。”
温含玉冷眼不语。
她如今不再是独自一人,不再是那个什么都没有来失去的剔骨刀,她如今有亲人,她是国公府的大小姐温含玉。
“诚如阿玉所言,我如今是昌国的皇长孙,就算乔稷老儿知道他女儿为我所杀,他……”连城笑意浓浓,“又能奈我何?更何况,他知道不了。”
说到最后,连城的笑有些意味深长。
昌国繁荣强大,远非夹在昌国与羌国间的姜国可比,即便乔稷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堂堂一国公主为连城所杀,的确如连城所言,乔稷也奈何不了身为昌国皇长孙的他。
这一刻,温含玉在连城身上看到了强权的模样。
唯有足够强大的人才不会受制于别人,只有强大到拥有绝对权势的人才能将他人完全踩在脚下!
看不到的地方,不表示没有黑暗,光的背面,永远是最黑暗的地方。
这世上,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人,就如同这光的背面。
十六两个月余不在乔越跟前伺候,这番回来,他在乔越跟前呆着直到深夜都不愿离开。
“主子饿不饿?”十六边为乔越铺床被边问他道,“要不要属下给你做些吃的来?”
乔越此时在屏风后的矮柜前,他打开了柜门,摸索出了一块叠得整齐的深墨绿色上以金线绣凤纹的锦帕,听着十六的话,道“不用了,我不饿,你今日方回,早些去歇着吧。”
他的指尖在锦帕上摩挲过,而后慢慢将整齐叠着的帕子打开。
帕子里裹着一对品质上乘的羊脂白玉镯。
“属下还不累,还能再陪一会儿主子。”十六认真地铺好了枕被,“主子歇下了属下再去歇。”
屏风后的乔越默了默,又道“这会儿倒又觉得有些饿了,你去将今夜尚剩下的饭菜热上一热,待会儿你与我一起吃些。”
十六今年十七,仍是长身子时的年纪,少不了要多吃一些,而若他不吃这一顿的话,十六就算是饿了也不会去吃。
他怎能让十六这个孩子饿着。
“属下这就去。”十六用手抚平背面上的不齐整,转身往屋外去了。
待十六出了屋去,乔越才用手在白玉镯子上轻轻抚过。
‘阿执,这是母妃还在闺阁时就戴着了的镯子,母妃现在把它们留给你。’
‘这是母妃的宝贝,儿大了,阿陌还小,母妃还是留给阿陌的好,这样阿陌念着母妃的时候能拿出来看看。’
‘阿执……母妃的阿执长大了……更懂事了,也更知道疼着陌儿了……’
‘阿陌是弟弟,儿自是要疼着的,母妃放心,儿定会照顾好阿陌。’
‘阿执,阿执……母妃的好儿子……来,镯子你拿着,就当做是母妃留给你未来妻子的,你先替她拿着。’
‘母妃……’
‘母妃是看不到你们兄弟俩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母妃多想再看着你们长大……’
‘阿执,你答应母妃,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都要保护好陌儿,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丢下他。’
‘儿答应母妃,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儿都会保护好阿陌,儿纵是死,也定会护得阿陌周全。’
‘母妃的阿执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日后能配得上阿执的姑娘,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最好的女子……
乔越又抚了抚那对温润无瑕的白玉镯,耳根微热,仿佛他指尖抚着的是温含玉细嫩的面、柔软的唇。
他的脑海里,想着的都是她。
“主子!”忽地,才离开少顷的十六慌张地折返,破门而入。
乔越当即将镯子用锦帕裹好,放回了柜中。
“发生了何事?”他将柜门掩上时十六冲至了屏风后来。
只听十六脚步急切呼吸急促,显然是有事发生。
“院子有杀手!”十六面色煞白,难以冷静,“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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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越天天有人想害我,我怎么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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