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镜子前思忖了片刻,默默向镜中一望,重重迷雾散去,她看到了姬珀的寝宫。
东殿是书房,没什么可看的,西殿她给了一个叫挽衣的宫女住,不成体统,她懒得看。
她想看她的寝殿,本来父君只有自己一个女儿,但父君说他做了一个凤凰送珠的梦,出去就又接回来一个,她讨厌多的这一个。
母亲也说,自己才是明珠。她当然是,但她也想要拿走她的那颗珠子,可就是不知道被她藏到哪去了。
去问她,她就说“没有珠子,都是骗人的,这你也信,缺心眼儿。”
肯定是骗人的,但父君不信,母亲也不信。反而又都说是被她藏起来了。
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明珠,也为了证明自己并不缺心眼,她总是偷偷进去找,但就是找不到。
双手合十,华瑶虔诚无比的在心里仰央求道“镜子啊,镜子,你要是真什么都看得到,就告诉我她的珠子藏在哪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又一道白雾在眼前散去,她的寝殿,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盒子。
朦朦胧胧的透过木质的盒子,她看见那一盒里面几十颗圆润无比,白白胖胖都是大珍珠。
姬珀遥遥瞥了一眼,笑的前仰后合。她怎么还惦记这个呢,本来就是骗人的,说了她还不信。
“真笨,哈哈哈……”。
华瑶听见她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攥紧小拳头,一气捣在了镜子上,差点疼出眼泪来。
“哈哈哈……”。
明显那个多余的东西笑的更凶了。华瑶一气哼了一声,扭头不看镜子了。
青隐无奈,除了小女儿的争宠吃醋,他啥也没看见。想了想,他过去捂住了姬珀的嘴,这小家伙太干扰人了。
但捂住嘴巴还是笑,一抖一抖的,他只能把人提起来,咯吱窝一夹,放到前殿的蒲团上,又丢了两个果子给她。
他老人家非常严肃呵斥道“你给我在这安生些,无趣就吃果子,不许去讨人厌。”
“哦”姬珀听话的“咔嚓”一声啃了口梨子,干脆的粲然一笑冲他道“真甜,再拿一个东西吃,不要酸的,不要黏糊糊的,也不要有毛的。”。
“成,吃这个吧”老人家也很干脆的顺手又给她丢了一个甜瓜,心道这玩意要求还真低,给个东西吃就消停了。
再回后殿,华瑶甜甜一笑,冲过来拉他的手软软糯糯道“仙长,我看过了,还要看么。”
嗯,还是这个乖,他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道“公主,再看看吧,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比如,看看外面的世界。”
华瑶想了想皱起了眉头“仙长,我不想看,外面太脏了,也不漂亮。”
“哦?”青隐拉她到镜子前笑问到“殿下看过外面么,哪里脏。”
华瑶闷闷道“前几日看过一回,跟父君看的。满街都是要饭花子,又脏又臭,好好的长街都被他们弄脏了。还好父君派人把他们都赶走了。”
青隐随着跟她说话向镜子里一望,第一景是一条华丽的长街,干净整洁,一寸她所谓的脏也没有,处处富丽堂皇,华美精致。
捻诀一探,第二景是皇宫,凡有大事婚丧嫁娶,登基下诏必行祭天大礼的凤鸣殿,殿中君座之上,有一顶华丽的金冠,镶嵌一颗偌大明珠,还有一件织金的华丽凤袍。
已经不需再多观了,他默了默。与她道“公主,你觉得他们脏也好,丑也好,但以后一定不要赶走他们,你是他们的公主,他们是你的子民。你长大可以通过努力改变他们,但不要叫他们无家可归。答应我好么。”
华瑶努力拉了拉她的袖子羞涩道“可是我想让仙长您留在这里啊。”
青隐不解“这跟我留不留有什么关系呢。”
“父君说,仙长见不得这种脏,要赶走,不然您会不高兴的。”
青隐默了默,拍了拍这小公主的头。“仙长是怕这种脏,是怕不是厌,更多是怜。他们的脏是这一个国的错,他们无过,但国要改过。公主殿下,一定要答应我好么,来日对他们,对你的臣民,一定心怀仁慈。”
“你可以不对他们笑,也可以不跟他们说话。但你要记得,永远不要伤害,也不要驱逐。”
华瑶茫然的点了点头,青隐无奈,师父他老人家的这群后代,真是一代比一代要人命,这皇宫他可能还得来。
回去处理下碧华峰的琐事,然后换个身份,不以苍穹仙者这种高高在上的身份,只为君师,为人臣,尽力规劝罢。
他没当过皇帝,也不晓得到底怎么当合适,但教皇帝这种事他干了几百年,虽没有类似的经验就忝为人师,有些没道理。
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无论是能开疆拓土的皇帝还是老老实实的守城之君,都应对自己的子民心怀仁慈,同样心怀敬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的虽然已经成形,或许会劝不过来。但小的努努力好好教,歪了也可以正过来。
尽人事罢,青隐叹了口惆怅的气,他觉得自己这条命迟早操没在凤栖,图个什么呢。
“咔嚓”一声,身后传来一声咬东西的脆响,回头看姬珀抓着果子,冲他吐了吐舌,很调皮的笑了笑。
心里陡然轻松了不少,就当他老人家是喜欢小孩吧。不忍这样天真年纪的孩子们被一个歪爹带跑偏。
想了想,他也把华瑶送了出去。
回头冲姬珀笑道“来吧,过来这里。好好的看一看,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罢。”
其实他老人家也没抱啥希望,虽然天生灵气,但都是一个爹。这个还没有那个乖,也不晓得能看些什么。
“哦。”姬珀点点头,听着这话老觉得他口气不善,有些不喜欢,便慢悠悠的蹭了过来。
瞅了他一眼,在一面三个大人宽的镜子前,躲出了一个人的距离,貌似是想离他这片愁云惨雾远点。
如上一个的过程一般,他凝神抚镜,心中默念经诀。道了声“好了”。姬珀便迫不及待向里一看。
玉岐玉岐,她要看一眼这山中神明的脸。是它仁慈的养大了她,有恩于她,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它。
不是说这个破镜子什么都能看么,真要是这么灵,就让她看看它的样子罢。
镜子突然放了一道炽烈的白光,她听见仙长在身边“咦”了一声。
她小心的遮住了一半眼睛,很刺眼,但她怕不小心错过什么,没敢全遮。
慢慢的光芒散去,镜中景象是玉岐。一座此起彼伏的山脉,山清水秀,生灵遍地,一片慈和。
镜子中恍惚有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一声“小家伙,是你想见我么?”
姬珀欣喜若狂,整个人都贴在了镜子上,拼命用头往里顶,想往钻进去,但撞在了镜面上。青隐一声嗤笑“笨,这是镜子。”
没闲工夫搭理他,姬珀小心翼翼道“你是山神么?你可以说话?那你之前为什么都不理我。”
“我说公主殿下,你跟谁说话呢,哪有山神。”
青隐睁大眼睛看,又眯起眼睛看,可不管怎么看,这就是一座山,一座很有灵气的山。
可他看了看小姑娘,小姑娘很认真。他想那一定就是有的吧,而且还是位对她很好,并且法力高强的神灵。
它能察觉到有人在窥探它,还能反过来察觉此处的人事。
想来方才那道白光就是它放出来警告自己的,它大约也只想跟她说话。
青隐看着小姑娘的此时认真至极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决定闭上眼睛,此番便不去窥探了。
然而闭上眼睛的瞬间,他也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慢道“小家伙,你瘦了,是皇宫里吃不饱么。气息也弱了不少。”
青隐心中向它默了句“抱歉,我无意打扰。”
那个苍老但慈祥的声音对他心里说了声“无妨,多谢。”
这一句姬珀没听到,她只是很气,它都把她都送走了还假模假样的关心她干什么。
一怒她便抡起了拳头猛的砸在了镜子上,三个人宽两个人高的大镜子被她砸了颤了一颤。
青隐赶紧伸手扶住了镜子,悄咪咪的向镜子后头一看,挂着镜子的青石架被这小姑娘这一下,硬生生锤裂了一条腿。
“你哪来这么大劲!”明明就是个小不点。况且都是小姑娘,幼年的小活物,为什么一个砸一下手疼,一个能锤裂青石。
“要你管!”她一吼便无视青隐。
明明很气,可回头冲向镜子的时候却忽然熄了火,看着颇有点可怜的慢慢低下了头。
她喃喃着道“为什么你都养大我了,还要把我送走。我调皮惹你厌了么?那我改,可是我不管,我要回去!你再去骗一次人。”
真的有点可怜,他晓得了。关于这个,他听国君提过一次。
国君说他一次酒后,临幸了一个宫女。那宫女先国后有孕,国后容不下她。一心想在这个孩子出生前灭了她的口。
对此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没多喜欢那个女人,只是喝醉了没有把持住。
而国后是他的妻子,出身高贵,他当时一见钟情,一腔热血的求娶之时便有承诺,此生不纳妃,后宫只有她一人。
事后国后哭闹不止,他心里也很愧疚,便没有去管那个女人。
但也不想真的叫人要了她的命,便趁夜叫人放走了她。
国后当然不甘心,一路派人追,追的那个女人跑进了一座大山里。但一进山那个女人就失踪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然后三个月前,他做了一个梦,梦的感觉很真实,一只偌大的凤凰盘旋落于那座山半山处的一棵梧桐树上。
凤凰看了他一眼,把口里的明珠吐出来给了他,他看着明珠落地,掉到了一个女人的腹中,那个女人又拼死把她生了出来。
他在梧桐树下,看着她从一个刚刚落地的婴儿开始一点点长大,直到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冲他叫了一声“爹”。
国君当时向他求解“仙长您说是不是神明知道了朕的过错,它在提醒朕。如果朕不应它就会惩罚朕。还是这代表了什么兆头?朕一直敬神敬仙敬道。”
他当时告诉国君“不要想太多,只请您珍重此女,此女非凡物,来日必将如同凤凰,翱翔于广阔天地。”
他不想安慰他,只是怀着对那个拼死生下孩子的女子,心怜心敬的感情方才如此说罢了。
其实她拥有此等非凡的灵气也保不齐就是真的是神珠落地。
然而重要么?作为一个爹,一个男人,这孩子本身不才应该是最重要的么。
青隐摸摸鼻子,他是真的觉得要是有人肯给他当娘子的话,他一定能当个好爹。
主要也当个敬爱妻子的好夫君。
微微走神片刻,镜子里又是一团白雾。小姑娘闷闷的垂着头,站在镜子前,不动也不吭声。
有些心怜,他问“公主殿下,它是一直照顾你的人么?”
姬珀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她不晓得怎么说。照顾她的山中精怪。但它一直都在,她感觉的到。
他叹气,很想摸头“你很想它吧。”
姬珀点头“我不喜欢皇宫。我想回去,它不许。”
青隐把手慢慢放到了小丫头头上,心一柔,莞尔一笑“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皇宫呢,这里么漂亮。”
姬珀抬头看了看他,居然没哭,他以为她垂着头的样子是哭了。
姬珀想了下道“皇宫不喜欢我,父君不喜欢我,这里的人也不喜欢我。仙长,我都知道的。”
她年纪小但她并不是傻,父君会亲昵的抱一抱华瑶,但不会抱她。
她闷闷道“父君嘴上说我跟华瑶是一样的,但我有的东西华瑶都有,而华瑶有的东西我很多都没有。”
青隐刚要开口,劝她不要这么想,但又被她打断了。
她说“仙长,弟子规,三字经,道德经。还有许许多多的经,其实我都明白,都知道。”
玉岐山里的山精哪一个没活过几百年,虽然她不会写,但是他们教过她念,教过她道理。
“人之行,莫大于孝。为人子女有一条命就很幸运了,是不该怨怼父母的。”
孝也是它们教她的第一件事。山精一类说孝的时候,不会之乎者也,但会身体力行。
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狐死首丘,她一日一日看到大的。
它们说她有个爹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希翼,咬断她脐带的兔子不是她爹,冬天一起取暖的狐狸也不是她爹,跟她比力气的山狼也不是她爹。
但它们都有爹,也有孩子。
忽然她也有爹了,她很开心的跟着自己的爹回到皇宫。
第二日宫宴上,他笑着跟很多很多的人说这个也是他的女儿。
那时听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这个爹怎么看怎么好,是最好的。
不信她可以回去比一比,她的爹一定比狐狸的爹还好看,比狼的爹还帅气,比兔子的爹还温柔。
可是回过头他就没有理过自己,他会同华瑶玩花球,放风筝。
有时碰到了自己,他会看着她,忽然的叹口气。
他偶尔也会叫她来问一问“这么多年,你怪过父君么?”
她摇头,他又叹气。开始安排先生教她读书,读的是孝经。
“孝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她很气又很闷的道“所以我就是喜欢山神,不行么。虽然没见过它。但它方才说没关系,它就喜欢我一个,我乖一点,长大一点,以后它会让我回去的。”
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他老人家身体力行的蹲下抱了抱这个小孩,这次不为了蹭灵气,只出于长者怜惜一个幼年。
但她还是用力挣了挣,挣不开,便像撒气一样,咬了他一口。
他忍了,坚定道“没事,仙长我也就喜欢你,要是以后心里闷了还可以跟我说。”
听她闷闷把头藏在自己肩膀里道“你撒谎,大人都撒谎。”
他觉得郁闷,自己就是被这小娃娃顺带着给迁怒了。同一委屈的孩子较劲有些不成体统,但他还是想辩一辩。
他道“哪撒谎了,我方才也没说你不对吧,你也没让我说话啊。那些可都是你自己说的,你在这跟我气个什么劲儿?”
越想越气,他也闷闷道“你仙长我容易么,操心你爹你妹妹,现在还要哄你。你知不知道我都一夜没合眼了。而且今夜也还不一定能合眼。”
小姑娘听到此处,忽的抬头一笑。“因为你梦游。”
老人家气,一把把人又从怀里揪了出去“开心了?行,那跟我说说吧,它到底为什么不让你回去,它怎么说的。仙长我帮你琢磨琢磨。”
撒完气的小姑娘心情明显好了很多,她歪头想了想“它说它很老了,而且有坏的东西干扰它,它暂时没办法照顾我了。”
“哦?真不晓得现在哪座山里还会这样一位很老但很慈爱的神仙”他笑吟吟道“告诉我在哪,不管有什么坏东西,我帮你去赶走。”
姬珀伸手向皇宫西处一指“玉岐山,我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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