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那一脚迈出朝华殿门便回不去了,她想那份清粥她一定要多喝两碗。
她现在很饿,牢房里无甚可吃,昏暗的光线下,只有一张桌子,一张草席。还有墙一角那里,一只死老鼠身边长出来的一朵蘑菇。
不敢吃,她不能吃荤腥,吃了会四肢沉重,胸闷不畅,不过也晓得这算不算荤腥。
哈哈,那先看着吧,死之前一定要摘下来尝尝。
也不晓得那位白衣仙长之后有没有再回皇宫,她有话想跟他说。
事生两天,她被关在这儿大约也两天。
对于此身之外的事物,无论有形无形,时辰还是处境,她的感觉一向很准。
这里是地下,腐烂脏污的空气之外,她闻得到泥土的气味。
那只老鼠是她来之前这间牢房的主人,也可怜的没有饭吃,打她进来老是来咬她脚指甲。
它死的时候,她跟它说“你还是没耗过我吧,哈哈哈……”但是笑着笑着也不大笑的出来了。
还是不会,挽姑姑说人要懂得苦中作乐。
其实不算苦,苦都不苦,也就没什么可乐的。只是若那位仙长再回皇宫,她想告诉他。
仙长,这确实里很脏,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从出生到现在,只有这三个月的时间,她才接触到人。
原来人的心不仅能藏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会藏着鬼。
而现在,她的心里也藏了一只鬼。
那日挽衣送她到门口,一脚出朝华宫门,门口有四个老宫女在轿子边等她。回头看了看挽衣,挽衣说她这次不能送她去了。
突然有些冷,她强忍着没有发抖。那四个宫女一路抬她到仪霞宫,下轿时她还有些筹措不安,抬头一看,父君的銮驾也在门口。
朱红的门槛抬脚迈入,国后娘娘的仪霞宫还是那么漂亮,院中全是盛开的牡丹花香。
凤栖皇宫每一处宫室格局都差不多。一院一殿,院分前后,大殿居中,左右两侧为配室。
朝华宫也这般,只是略小些,前院正中一颗老槐树,周围一圈木栅栏,殿后是一处小花园,有个凉亭。
仪霞宫是国后娘娘的住处,更大陈设也更精致。正殿亦分前后,前面正中是一把凤椅,左右两侧是次坐。
次坐一椅配一几,几几都有瓜果茶点。只是今日进去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一位一位全都是穿金戴银的华贵妇人,她进去之前她们正在谈笑。
进去的时候,国后娘娘抱着华瑶高坐在凤位上,身边并没有看到父君。
垂头,行礼,问安。这些事已经有人教过她很多遍了。
国后娘娘让人扶她起来,然后笑与那群贵妇人说道“各位城夫人看看罢,这就是君上那个养在外边的女儿,前个不久才回宫,你们有中意的便与本宫说。”
自回皇宫,她便很少关注自身之外的事物。每日作息都在朝华宫,闷了就去御花园。
人多的地方她也不会去,怕不知道哪里错了就会惹了谁的厌。每天就偷偷跑去花园一角,那有一个水池子,池里有很多鱼,可以逗着玩解闷。
读书的时候就在学监,凤栖皇宫第五进,中路就是学监。离她与华瑶都不远,在那位仙长来之前,她日日只在这三处。
对于自身之外的事物,她一概不问,认祖祭天,旁人她也一个都不敢看,低头做些旁人要她做的事情。
现在这里的这群贵妇人每一个都在打量她,但她一个也都没有见过。亦不知此时该做些什么,便垂下了头。
耳听娘娘下首第一人道“抬起头来,这儿没人能吃了你。”
另有一人说“太瘦了,看着没有福相。”
一声音笑吟吟道“也不是挑事物,这好歹是也个公主。国后娘娘,妇看着就不错。”
“哦?”国后娘娘放下茶盏笑了笑“霖城夫人看着好?”。
夫人道“是,妇没有女孩,若娘娘肯赐下,妇必待其好。”
她想问要做什么,抬起头来,华瑶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母亲可怜你没娘,给你找个娘养你。”
国后娘娘皱眉看华瑶,轻轻呵斥道“瑶儿,你是公主,出言需雅,不许这般口无遮拦。”
言罢国后一眼扫过她,又看向周围几位夫人“除了霖城夫人,还有旁人么。”
殿中无声,国后又道“也好,望夫人善待了。姬珀,过去给霖城夫人磕个头,日后她便是你的娘。”
她没动,她不懂。她有娘,只是死了,可今要作何?
那个女人抬头笑吟吟看着她,冲她招了招手。她后退一步,听见自己喃喃道“这个头我不想磕。”
她抬头看国后,国后也看着她,两次命令见她不动,摇了摇头,骂道“顽劣不堪,按着她磕。”
一言毕,上来两个宫女一起动手。一人抓着她一只胳膊扭在身后,两只手按着她的头。
她没有反抗,但任她们多用力的扭或者按,她始终一动不动。
她不懂,真的不懂。
直到膝弯被踢了两脚,她跪在了地上,她抬头问“娘娘可否说与我,为何?”
国后冷笑一声“为你命不好,为你克父。本该是把你赶出皇宫,由你自生自灭,但你父亲不忍,决定给你认宗亲,磕了头今天就走吧。”
克父?穿过国后身后的屏风,她看到了后殿正在与人下棋的父亲。
从外冷到心里,胸口处一片冰凉,浑身的力气都仿若被抽走。
她垂下了头,眼中无光也无暗,太阳这一刻也躲到了乌云后。
她由着人拖着磕了头,由着人又把她拖到了西配殿。殿门关上的一瞬间,黑暗开始蔓延。
颈项之中,有一样滚烫炙热的事物自肌肤滑动。伸手探入怀中,是那枚护身符。
她把它拿下来认真看了一眼,闭目道了声抱歉,攥入手心,用力握紧了拳头。
掌中之物在手中消散,凉意自心口向外扩散,黑气身下开始向体内蔓延。
心中无感,无悲无喜,无惧无畏。她翻了个身,想躺的好看点。
配殿与主殿有一墙之隔,然而此时这道墙在她眼中已经虚若无物。
隔着墙,她看到国后饮了一杯茶,最后与霖城夫人说住一晚再走,霖城夫人笑应。国后又与一群妇人闲聊。
眼睛穿过屏风到后殿,她的父君正歪在椅子上,与一人下棋。那人长的好奇怪,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上,看不到眼睛。
侍女入内道“君上,安置好了,她明日便走。”
父君点点头,无甚太大表情,只道“告诉国后,多赐些银钱财物,算补偿罢。”
侍女笑言是,步态盈盈,转身出去。
只见那与父君下棋的人,脸上睁开了两条逢,笑吟吟的看着侍女的背影道“
美。”
父君道“仙长喜欢,回头送你。”
姬珀心中默道“丑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仙长。”
丑仙摇摇头,叹了口气“家中妻悍,无福消受,罢了。”
手中落下一子,他又道“那一女打发走了便好,她在这,那些东西都不听话,影响君上修法,现在可到了要紧关头。”
父君也落一子,抬头看丑仙“朕知道,此次吸食后,朕可长生?”
丑仙大笑“君上啊,何止长生。那老魔君以死,天下纷乱,君上雄才,就甘于当个守成之君?”
父君眼中似乎有光“哦?仙长的意思是,朕可以一统天下?”
丑仙是真丑,他咧嘴大笑道“天下一统,管他来日是仙还是魔,都要臣服在您的脚下。”
“可是君上不怕神罚了么,为何突然就想送走。”
国后款款迈入,有些担忧道。
国君抬头冷笑一声“神?一只老物,自顾无暇,又能奈朕何?”
丑仙亦在旁边道“我以设下噬魂阵,只需再一千人献祭,便可让它彻底消失。到时连那把剑都是君上您的。”
父君若有所思想了想“人么,有的是,要饭花子死多少都没有人会问。就是找来有些慢。”
丑仙道“还需加紧,其实为成君上大业,多死些人,也算不得什么。君上,还请早些决断。”
父君叹气道“可是那位仙长说,如此会遭报应的。”
丑仙道“我以将他支走,君上,此事你我筹备了十年。时不我待。”
父君低头沉思,丑仙看向国后,国后一愣,随即笑吟吟的给国君剥了颗葡萄“妾身便提前恭贺君上了。”
国君想了想,果断落下手中子。就着国后的手,笑吟吟的吃了那颗葡萄,咽下挑眉看国后“好,到时朕带你一起长生,还有瑶儿。”
国后顿了顿,伸手在国君鼻子上一点“为妻除了君上,别无所求”国君笑,并没有多言。
闭目,姬珀转了个身,面向另一侧蜷缩。
心中那个声音继续道“看到了吗,你父亲其实很讨厌你。”
“他带你回来是怕神明托梦,不应便会受惩罚。”
“但他现在有办法对付那个神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把你赶走。”
“他从来没有像喜欢华瑶那般喜欢过你。你只是他的一个错误,这世上谁会想面对自己的错误。”
“告诉我,你现在恨不恨他”。
黑暗的世界中寂静无声,声音顿了顿,又问了一遍道“告诉我,你恨不恨他。”
空气仿佛凝固,她抱着自己蜷缩在这片黑暗里的一处。
她恨父亲么,如果说有,那么或许今日之前就有。
自回到皇宫以来,面对于父亲的态度,她心里始终有失落与不甘。
可她就如同应对梦魇时一般,小心翼翼的将自己保护在了厚厚的棉被之下。
只要不去接触太多,心里的不舒服其实也会很少。不接触,不说话,不去想,不去问。
她只要期盼什么时候能回到玉岐山就好,即使父亲不喜欢她,她还有玉岐山,她还有个神。
山神说她需要离开它的庇护,独自磨炼。至于磨炼多久,她虽然不知道,但她至少还有个能回去的地方可以期盼。
直到方才,她藏无可藏的站在了他们面前。看了屏风后的父亲一眼,她的内心深处开始发凉。
从前不想面对的东西也摊在了面前,不理会她的父亲,让人害怕的国后,她羡慕的华瑶,还有或许会丢失的归处。
她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甘与愤怒。这个声音,这片黑暗,在那一刻,出现在了她耳边。
它说它可以帮她,闭上眼睛,一切都会好。
她说“他们说的那些,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神明,剑,还有那个什么阵。”
手心发烫,烫的她忽然想到了一位白衣人,心中念了声罪过,又道“还有要饭花子,人命,一样也不要漏。”
她口气不善,它沉默了片刻道“不要命令我,我在你的身体里可以为所欲为。”
心脏陡然一痛,似有一根针扎,是它在示威。很痛,但痛着痛着,姬珀笑了“你可以让我痛,那么如果我死了,你呢?”
默默无声,姬珀伸手掐上了自己的咽喉,窒息之前,它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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