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目光幽远,不答。
方才阿铮说它是御赐之物,分明就是认出了这东西不是御赐之物,他这样说,表面上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实则也是藏了别的心思。
“殿下”
江黎转身问“母后近日可好?”
侍女回过神,恭敬答道“娘娘一切都好,只是念着殿下。”
“念着我做什么?”江黎失笑,“每次把我赶出宫的不是她?”
侍女是淑妃的人,自然不敢对她有所置喙。
“回去吧。”
烟花从半空中炸开,盛开的焰火铺在波光荡漾的江面上,给无边的深邃融入浓烈的色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
向北而行,喧嚷热闹便被重重宫墙隔绝在身后。
回到住处,只见门大开。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侍女。
“母后。”
江黎丝毫不意外自己母妃会出现在这儿,躬身行了一礼。
“回来了?”淑妃倚在榻上,浅浅抿了一口茶,皱眉摇头,“陈的。”
江黎转身吩咐侍女“去库房里挑些新鲜的来。”
他不爱喝茶,宫里发的茶叶也大多放在库房里,一直没动过。而自己母妃在茶叶上极为挑剔,陈茶不喝,尤爱明前茶,以龙井尤甚。
淑妃从榻上下来,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说几句话就走。”
江黎屏退侍女,关上门,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挑了挑眉,翘起豆蔻色的指尖,指向江黎的手。
嘴角噙着戏谑的笑。
“东西送出去了?”
江黎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脸上笑得谦和。
“什么东西?”
淑妃瞥了眼他的脸,切了声。
“得了吧,你瞒得过江姒,还能瞒得过我?”
江黎哑然,指腹在衣角摩挲了下,浅笑答“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还能颓丧成这样?”
淑妃不理解。
手指抚了抚下巴,她恍然大悟“莫非是没有认出来?”
江黎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毫不留情的嘲笑声传入耳中,他揉揉额角。
倒是给他留点面子。
淑妃笑完了,明媚的面容上终于显出鼓励的神色,拍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等着啊。”
江黎别的不说,相貌算是一顶一的好,她教出来的人,人品自然也不消说。难能可贵的是没继承她的性格,不然在宫里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依着陛下的意思,是要在江黎十五岁的时候就给他定下来。瞧着日子,也就在明年。她寻了不少女子给他相看,没想到他竟然选了个最小的。
家世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江黎自己喜欢。
她在宫中多年,看多了太多分分合合,也见惯了指腹为婚,媒妁之言。很多夫妻表面上是神仙眷侣人人称道,实则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成为怨偶郁郁而终的,也很是常见。
只有两人情投意合,才能相守到老。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淑妃瞧着天色已深,便回了自己宫中。
独留江黎一人坐在高楼上。
天上月凉如水,空中白雾似霰,化出朦胧的光。
本来是空中月轮,皎然清泠,不知为何脑海中却突然化为了少女泠泠溶溶的笑眼。
江黎双手撑额,掩住嘴角抑制不住的笑。
这珠串原来就是她的,她六岁时随母入宫,手腕珠串断落,珠子零乱撒了一地。
她当时并没有发现,正巧他同妹妹经过,便把珠子捡起存下来,一存就是好些年。
若不是存了些心思,在这串珠子里他又加了两粒碧绿的玉珠,她或许也能认出来。
不过让他讶异的是,她没有认出来,阿铮却认出来了。
江边人潮汹涌,烟花绚烂。
纳兰初坐在纳兰铮肩头,兴高采烈挥着手,无忧无虑得像个小疯子。
纳兰铮一边按住她两只脚以防她摔到江里,一边还得时时刻刻注意她别被人挤到,累死累活不说,这姑娘还一直拿脚蹬他。
“纳兰初,你再踢信不信我给你扔江里。”
她晃荡的腿一停,小声嘀咕“这么凶,难怪娘说你以后肯定娶不到妻。”
纳兰铮“”
怎还咒起他来了?
他本来还想说几句,望见她眸子中的烟火,突然就失了言。
纳兰初心里已经演练了三四遍回怼他的话,但却一直没听他说话,奇怪之余转过眼,对上他略显犹豫的眼神。
“怎么了?”
她歪歪头,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
纳兰铮双眸微敛,脑后系着的红色绸带垂落,似乎也随着主人带上几分失落。
“如果我说,这是哥哥能陪你看的最后一场烟花,你会怪我么?”
纳兰初咬了一口糖葫芦,表情不以为意。
“我才不信呢,要是过年你能不走出家门,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我的意思是,若我以后不在家“
纳兰初手里的糖葫芦砸落在地上。
“你要去哪?”
纳兰铮避开他的目光,咬了咬牙,说道“去参军。”
少女刚被烟火烫热的眸光一寸寸冷了下来,羽睫扇动,遮住心绪。
“爹娘知道么?”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他眼睛染上几分迷惘,半晌又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发髻。手心接触到她的发丝,就被她躲开。
“什么时候走?”
纳兰铮念念不舍收回手,指尖蜷曲着攥成拳。
淡淡的话语飘散在寒意未褪的晚风中。
“过完年。”
纳兰初没说话,从他肩上挣脱下来,拨开人群往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擦眼泪。
“走就走,我才不稀罕。”
“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说好的每年都和我一起看烟花的,纳兰铮你这个大骗子!”
后面,纳兰铮眼中流溢着无奈。
他很早之前就设想过告诉她是怎样的后果,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不告诉也不可能,在心里想了好久,今天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知道她肯定会生气,只是没想到会气成这样。
他心底叹息一声,追了过去。
纳兰初回到国公府,啪得一声关上门。
屋檐下,鹦鹉从精致的铁笼子里飞出来,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围着紧随其后的纳兰铮转了一圈,又落在鸟笼子里。
“讨厌,讨厌,纳兰铮讨厌!”
他咬牙切齿瞪了一眼黄毛鹦鹉“死鸟,闭嘴!”
鹦鹉站在藤架上扑棱着翅膀,丝毫没怕,扯着喉咙大叫
“讨厌,讨厌,纳兰铮讨厌!”
纳兰铮懒得理它,深吸一口气,敲敲门“你别生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枕头砸门的声音。
半晌,里头传来一句含着鼻音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
纳兰铮挠挠头,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往少的说肯定更好。经过再三思量,他回道“反正你成婚的时候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语气斩钉截铁,肯定得不得了。
纳兰初“”
纳兰初被他气傻了,把床上最后一个枕头往门上扔去。
谁稀罕!
枕头撞倒一个花瓶,噼里啪啦碎片落了满地。
纳兰铮心里一揪,连忙道“四年,四年我一定回来!”
四年,还不如不回来呢!
纳兰初把脑袋埋进被窝里,压根不想理他。
如兰听见两人对话,匆匆赶过来。
“世子,这是怎么了?”
“生我气了。”纳兰铮将手搭在额间,眉宇笼罩着一层郁色。
生气了?
如兰眼中显而易见的讶异,她照顾姑娘多年,还没见过姑娘生过几回气。里头这么大动静,怕是被气得狠了。
她沉吟片刻,悄声道“世子,您先回去,这里我看着就好。”
当务之急是要把始作俑者赶紧送走,不然依姑娘的脾气,怕是要两三天这气才能消下来。
纳兰铮缄默不语,形单影只立在门口,仿佛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鹤。重重的沉郁铺天盖地压来,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转身离去。
过了很久,如兰看里头没有动静了,才扣手轻轻敲了敲门。
“姑娘,该梳洗了。”
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如兰等了会,大着胆子悄声推门进去。
屋里头静悄悄的,案上油灯火焰稀疏,已有几分恹恹的衰弱。
整个房间笼罩在墨黑的沉寂中。
她放轻脚步,走到案前点了油,灯光跳动一瞬,房间继而大亮。
层层叠叠的纱帘之间,隐约可见床上小小的身影。
如兰小心掀开纱帘,轻轻唤了声“姑娘?”
床上人嗫嚅了声,翻动了下,没说话。
原来是睡了。
她高悬的心总算落下来,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手掌却触到被子上一片濡湿。
泪水晕开一团,热热的。
如兰本想把被子换掉,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托住她的脖颈,打算给她换个地方睡。
“别走。”纳兰初手攥着她的衣角,语气可怜巴巴。
如兰手一顿,心软地摸摸她的发丝。
“不走不走,如兰永远陪着姑娘。”
小姑娘在睡梦中点点头,紧紧攥住她的手指不肯放手。
她攥得紧,如兰等了许久,直到她睡熟才抽出手指。
已至深夜,国公府寂静如往常。
夜里霜寒露重,夜里很少有人走动,今日庭院里却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如兰想了想,最终没去打扰,关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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