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钱沐弘重重喘出口气,随意拉过张椅子坐下。他听完陆容的叙述,迟疑半晌后仍然不甚确定地问韩仰,“你真的没想过要对她怎样?”
韩仰心道我就是为了她才大老远从安都跑来的,不想对她怎样难道还想对你怎样吗?
面上却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钱大人是真的误会我了。”
他踩着木屐,绕到圆桌倒了杯茶,双手捧过来递给钱沐弘,温文有礼的架势端的十足,仿佛方才口出讽刺挖苦之言的另有其人。
“安都的传言不可尽信,大人也知我家中情况特殊,朝中与我父亲兄长敌对之人不在少数,那些人不敢直接中伤我父兄,便将主意都打到了我身上。”
韩二少讲的煞有介事,且因果表象都极其符合常理,不仅将钱沐弘心中存的那五分疑惑说了个干净,钱沐弘甚至还因着这番话,对他生出些愧疚与怜惜糅杂的复杂感情来。
老实人钱大人慌忙起身,双手接过茶盏,干脆利落地给韩仰道了歉。
韩二少大度地摆了摆手,“大人也是为了陆容好,我明白的。”他话锋一转,“不知大人专程前来所为何事啊?”
钱沐弘这才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他自怀中掏出那朱红锦盒,放到韩仰面前的圆桌上,“这是吴大人托我带给大人的。吴大人还说大人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他或半月或一月后,会在府中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我不好替大人做决定,只说回来亲自问过之后再答复他。”
或半月或一月?这吴大人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在安岭都尉府待上一月吗?
韩仰在心底冷笑一声,就听得一旁的陆容道“吴大人?吴言博吗?”
他看向陆容,“怎么,这人你认识?”
陆容颔首,她略一停顿才接着开口,语调平平地听不出情绪,“去年开春时我去吴府上找过吴大人,吴大人许是看我手上镯子不顺眼,让家丁推了我一把,将那镯子磕碎了。”
钱沐弘诧异,“这事你怎么不早同我讲?”
陆容摇头,“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只是今日却不知为何这样顺畅地将这件小事告状似的讲了出来。
韩二少这下是真的生气了,他嗤笑一声,眼中暖意登时冷了下来。
韩仰伸出食指,顶开锦盒的盖子,就见盒中一截白缎衬底,正中摆着一只色泽均匀的玉镯。那镯子极为清透,通体碧绿无絮无棉,显然是个成色极好的上上品。
他意味不明的又笑了一声,略一思索,将镯子取出,另一手捏过陆容的手腕,毫不避讳地将镯子直接套在了陆容的手上。
陆容近两年来鲜少出门,皮肤白的耀眼,那碧色戴在她手上,像是淡薄水雾间点缀的一抹新绿,惹眼的漂亮。
韩仰的指尖蹭过她的腕骨,发自内心的赞叹了一句,“好看。”
陆容竟然也没拒绝,反倒抬起手对着光,细白的手腕招摇地摇了摇,“确实是好看。”
钱大人被晾在一旁,心头那点自家白菜被野猪拱了的担忧堪堪压下,此刻却又隐隐冒了出来。
他试图打破二人之间奇怪的氛围,“你们……”
韩仰半点注意力都没分给他,只是继续问陆容道“吴府的宴席,你想去吗?”
陆容想了想,很乖地点了点头,“想去。”
钱沐弘再次张口,“我觉得……”
韩仰笑起来,“好,你若想去,那我们便去。”
韩二少拍板定论地做了决定,终于舍得扭头看向钱大人,“嗯?大人怎么还待在这里?是有其他的事要同我讲吗?”
钱沐弘“……”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本想提醒韩仰,以陆容的身份贸贸然去吴府并不合适;也想提醒陆容,做人不能只看表面,万万不可因为韩仰这小子有个招人的皮囊,她就放低警惕,又准人家戴镯子又跟人家去家宴的。
可眼下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决定好了,他还能再说什么?!
被彻底无视的钱大人木然地推开了门,“……没什么,钱某先回去了。”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月间,韩仰略施小计,成功围剿了城中一伙儿流窜的盗匪,算是正式坐实了钦差大人的身份。
陆容到韩仰房中走动的频率也愈见提高,钱沐弘撞见过几次,次次都以老父亲般复杂又心痛的眼神盯着她瞧,陆容被钱沐弘看的心里犯怵,眼下她坐在韩仰房中,接过韩仰递来的点心匣子,想到这一茬,便自顾自的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韩仰笑而不答,半晌之后才问道“说起来钱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我瞧着他与夫人感情甚好,膝下竟没个子嗣吗?”
陆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子嗣的事,却也还是点了点头,提壶将韩仰面前的空茶盏蓄上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今日来找你,是想和你说件事。”
她从袖袋中掏出张折叠整齐的纸张,“前几日回了趟家,从父亲的书房里拓印了这封信件。”
韩仰没接,眉头先不赞同地皱了起来,“你回家了?”
陆府自主家两年前失踪后,家中的下人丫鬟们半年内走了七七八八,唯独剩下位老管家带着几个衷心的仆人守着宅邸,还在某个雨夜被人全杀了,且从杀人手法来看,极有可能是蓝巢军所为。
昔日的总督府邸一朝成了凶案发生地,况且陆闻禹生死未卜,蓝巢军也不知是否会再次作案,官府只能调派人手将陆家府邸严密把守起来。
也正因着如此,陆容被程忻送来钱家之后,钱沐弘才极为反对陆容独自回到陆家,坚持将她留在了自己家中暂住。
陆容将纸在他面前展开,“没事的,我跟着父亲学过些拳脚功夫,自保不成问题。”她看韩仰还绷着脸,难得主动地逗了他一句,“你别不信,我保护你都不成问题。”
惨遭逗弄的韩二少眉头一挑,突然凑近靠了过去。
“说起来……”,韩二少拖着个慢悠悠的语调,“你是不是年长我一岁?”
陆容被他骤然的靠近惹的呼吸一紧,下意识地偏过了头,“是,是吧,怎么突然这么问?”
韩仰露出个坏笑,也偏过脑袋,非要去撞陆容的视线,“自然是想着叫声姐姐,好让姐姐保护我。”
他更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呢喃似的追着陆容叫,“姐姐,好姐姐,你真的会保护我吗?”
陆容被他叫的面上泛红,索性转过身来,一手推开韩仰的头,一手将那纸张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和你说正事呢,到底要不要听。”
韩仰咧着嘴笑,顺着她推来的力道坐直身体,还极为乖巧地应了一声,“要听要听,姐姐你说。”
陆容白了他一眼,她将信件调转方向,指尖点了点落款的位置,“这是呈报给我父亲的关于粮草调度的批文。”
韩仰看着她手指落点的位置,轻声将那个名字念了出来。
“吴言博?”
“那日钱大人提起吴言博,我便想到了这一点。”陆容将信纸叠起来,重新收回自己的袖袋中,
“安岭都尉府就那么几家大的粮铺米店,进货卖货都是有数的,若是隔着段时间便大规模的运进粮草,必然会惹人怀疑。”
她顿了顿,指尖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草草画了画,“既然这条路不可取,蓝巢军的粮食供给便只能选择黑路或者官路。官粮的运输都要走官道,既是走官道,那我父亲这边定然会有记档。吴言博向来管着粮草运输的差事,或许我们可以从他这里着手去查。”
韩仰向后靠了靠,手臂搭在椅背上,“原来你去吴府就是为了查这个?我还以为你是想借着我的势,狐假虎威的在吴言博面前出一通气呢。”
陆容笑道“我要出什么气?镯子的事是我随口瞎说的,我压根儿就没去过吴府。再说了,你一个在安都成日里花天酒地的大少爷,不过是挂了个钦差的名头,才来了都尉府几日,什么事都没办成呢,吴言博的礼就已经送了上来。我好歹也是总督的亲女儿,就算我真的去他府上,他也不至于对我这么失礼。”
韩二少不负众望地抓住了话里的重点,“谁说我在安都时成日里花天酒地了?那都是他们编排我的,你少听府里丫鬟瞎说。”
陆容冲着他皱了皱鼻子,活灵活现地演绎了‘我才不听你胡扯’几个大字。
日头更高了些,丫鬟提了食盒给陆容送药,在陆容的房里没找到人,便熟门熟路地来了韩仰这里。
陆容将药碗端出,看着黑黢黢的药汁,眉头皱的死紧。她长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的将药汁饮了下去。
韩仰端在蜜饯罐子候在一旁,等到陆容喝完药,忙不迭的将手中罐子递了上去。
陆容半月前第一次在他房中饮药,韩仰当天就出了钱府,将安岭都尉府中大大小小的蜜饯糖铺逛了个遍,杂七杂八的点心果子买了不少,全堆在自己房中,就怕陆大小姐在他这里喝过药后,一时嘴苦却没个能缓解的东西。
陆容饮了口茶水漱口,又在罐子中挑挑拣拣出两颗盐渍桃肉,自己吃了一颗,另一颗递给韩仰。
“你吃吗?”
韩仰最不爱吃这些腌渍的东西,他幼年饮食不当落下病根,喉咙里总是不舒服,过甜过咸或味道过重的都要尽量避免食用。
思及此,韩二少看着眼前的桃肉,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吃啊。”
他低下头,一口咬走陆容手中的桃肉。
“姐姐喂的,我自然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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