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秋雨姗姗来迟时,韩二公子才被陆容接出了大牢。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发丝散乱不堪,面上都是脏污和胡茬,露出的手脚腕子上具是伤口,走路的姿势也颇有些奇怪,像是脊背受了伤,一副直不起腰的样子。
陆容强撑镇定地将他接上马车,车帘堪堪放下,她眼中的泪珠就已经滚落下来。
韩仰抬起袖子,是个想为她拭泪的架势,只是他那衣袖实在破败不堪,韩二公子无法,只得极为自觉地从陆容怀中抽出帕子,执起一角,为她擦去眼边湿润。
陆容抱住他,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她语带哽咽,抽抽噎噎地控诉着钱沐弘的无情,“钱大人他怎么,他怎么能……”
韩仰摸了摸她后脑的鬓发,沉默着在她颊边落下一个吻。
陆容所说的也正是韩仰所疑惑的,入城那日,他原本没将这入狱这事放在心上,只当钱沐弘是要走个过场,毕竟吴言博生前原本就只与他有过接触,以钱沐弘的为人,断不会公然谋私。
韩二公子自诩在钱家住了不短的时日,又与钱沐弘共事过几次,钱沐弘该对自己有些基本的了解。
尽管那人在钱府时,多数时间都没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看,但就算他再看不惯自己与陆容成日里卿卿我我,那也应当仅限于私人的情感。
可下了刑狱的头一日,韩二公子就发现事情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钱沐弘那厮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不去查找证据,反倒整日待在狱中对他施以审问。
“你是否杀害了吴大人?”
钱沐弘每日只重复着问这一个问题,得到了韩仰否认的回答后便换着法儿的给他上刑。
这让韩仰生出了一种错觉,钱沐弘抓他入狱,并非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为了找个机会揍他几顿以泄私愤。
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马车很快就到了韩府。下车时陆容扶了他一把,进门时又整个人钻进他怀中,用自己的身量架着韩二少整个人的重量往门内走。
韩仰原本想说区区一个门槛他还是迈得过的,但陆容眼下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好太乖,韩二公子依照着自己的内心闭上嘴,整个人附趴在她身上,不动声色的挪了挪重心,确保不会压坏他的陆小容。
二人就这般一路搂抱着进了正厅,陆容将他放在贵妃榻上,转身要取布巾为他擦洗。韩仰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将她牢牢抱了个满怀。
“先别去,”韩仰喟叹一声,“你先给我抱一抱。”
正厅内没点灯,只有月光透过门板照进来的那点光亮,韩仰将头靠在陆容的颈窝间,鬓发不住地磨蹭着她的侧颊,隐约感受到了些许湿润。
他心口的位置不由自主地鼓胀起来,又暖又麻的酥成一片,热潮顺着皮肤渐渐流贯全身。
陆容侧着头吻了吻他的眉心,又向下亲了亲他的鼻梁,轻声问了他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又软言软语地抱怨了几句,韩仰这才有了些真正回到自己家中的踏实感。
“怎么将我救出来的?”韩仰顺了一把她较之两月前愈加纤细的腰肢,“钱沐弘没少为难你吧?”
陆容点头又摇头,半晌之后才闷声道“无妨,都过去了,将你救出来了便好。”
她作势要起身,“对了,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同你……”
韩仰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陆小容,”他截断她的话,“你怎么这么好。”
他又亲了陆容一记,低沉的语调里久违地带上了些笑意。
“说出来你或许都不会相信,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韩二公子端的是一派孤苦无依的小可怜的语气,
“自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从没有人关心过我,也从没有人管过我。”
他这厢讲的动情,正厅黑暗的角落里却蓦的传出了一声简短却有力的咳嗽声。
咳——
被他抱住的陆容偏过头去,发出一声克制失败后的低笑。
韩仰木然地转过身,不期然地同不知坐在那里多久的韩逸对上了视线。
韩逸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哟,原来我们韩二公子这么可怜,身为兄长我竟是完全不知。不知韩二公子是吃的是哪里的饭,才长得了这么大的个子?又不知韩二公子那一箱箱的衣物配饰,又用的是从哪里获得的银钱购置的?哦,我知道了,约摸着安都城真是个好地方,天上下雨时会顺带着掉银子的。”
“……”
卖惨不成反遭当场拆穿的韩二公子麻木的看向怀中的陆容,后者强忍着笑意,一脸无辜地小声同他解释道“我都说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是你突然发疯要亲我的。”
韩仰“……不是,哥,你听我解释……”
吴言博大小是个朝廷命官,且安岭都尉府地域特殊,官员在紧挨边境的地方遇了害,这事可大可小,全看向上报的人要如何说。
韩仰虽有嫌疑,但时至今日,到底没个确切的证据可以将他定罪。
钱沐弘的态度已然十分清楚,他既然不想干干脆脆的查,那韩逸便干脆将这事向上捅过去,换个旁的人来接手。
“所以,这案子的主审变成了你?”韩仰由着陆容帮他换下外衫,在抬手的间隙里问了自家哥哥一句。
“我再怎么说也是你兄长,你觉得皇上可能会将这案子交给我来查吗?”
韩逸端起面前茶盏小小辍饮一口,“你钦差的身份被拿下了,新的钦差再有三四日便会抵达安岭都尉府,这案子到时候就由他主审。”
韩仰挑眉,“新的钦差?是谁?我认识吗?与我们家有往来渊源吗?”
韩逸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与我们家没什么来往的渊源,”韩大少爷抽出随身携带的折扇摇了摇。
“但你倒是认识。”
韩逸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瞥了一旁认真包扎的陆容一眼,慢吞吞地道出几个字。
“新任的钦差,是柳,双,南。”
原本还腻腻歪歪揽着陆容的腰不放手的韩二公子速度极快地直起了身子。
“哥,”他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回房休息吧。”
他下逐客令的意图太过明显,陆容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她眯起双眼,一面抬手按下韩二公子的肩膀,一面问了韩逸一句,
“大哥,这柳大人可与韩仰是故交?”
韩逸全然无视他的小可怜弟弟投射而来的苦苦哀求的视线,折扇一展,坦然自若的给陆容讲起了韩仰与柳双南相识的因果。
众所周知,韩二公子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尽管他是安都城百姓眼中不务正业的第一代表,但架不住就是有深处闺阁的小姑娘们喜欢坏小子的这一款。
而柳双南的妹子正巧就是那些审美不从众的小姑娘中的一员。
柳家小姐是标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照理说该是不会与韩仰这等浪荡公子产生任何交集,可世上之事总是无巧不成书。
柳小姐某一日出城省亲,身边只带了个年迈的老嬷嬷,归家时老嬷嬷恰巧染了风寒,柳小姐无法,只得将嬷嬷留在城外,独自一人踏上归家路程。
回程那日柳大人因着公务繁忙,没能及时去接应,柳小姐在城外不巧受了几个醉鬼惊扰,险些被人占去了便宜。
韩二公子彼时也正纵马自城外归来,见着此情此景便顺手帮了一把。
他问清了柳小姐的身份,见这娇弱小姐簌簌发抖,又哭的梨花带雨,索性好人做到底,将柳小姐亲自送回了柳府。
三月的安都城已经回暖,打马过桥时便可瞧见石洞之下水鸭成丛,碧波之上一片的好景象。
柳小姐才受了惊吓,此刻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眼前是盎然的春日之景,身后是礼数守的极佳的俊俏少年,一时之间自己也分不清,那跳动极快的心口,究竟是因为方才被无赖惊吓所致,还是被眼下身后之人所扰。
柳家小姐自此对韩二公子情根深种,甚至还求了兄长上门,委婉的表示了韩柳二家可一堂缔约,成就一段大好佳话。
可惜韩二公子心里早已有了人,将拒绝之言讲的直白又不留余地,彻底断绝了柳小姐的念想。
“柳小姐可是在家足足哭了十几日呢,真是造孽呀。”
韩逸饮完一杯茶,又自顾自地提壶倒了一杯,扇头朝外点了点韩仰的肩膀,意有所指地对着陆容道“弟妹啊,你这绷带是不是绑的有些松?”
陆容面无表情的垂眸看了一眼,随即佯装惊讶地捂住了嘴。
“哎呀,大哥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呢。”
她双手交叉着,将韩仰肩头的绷带用力打了个结,看见韩二公子疼的龇牙咧嘴,又笑眯眯的俯下身子问了一句。
“对不住了韩二公子,我一贯都是如此粗手粗脚,比不得养在安都的闺中小姐,弄疼你了吗?”
被自家哥哥坑了一把的韩二公子内心已经淌出了两行泪,面上却还要摆出一贯的温柔深情。
“不疼的。”
他握住陆容的手,“为你断手断脚我都甘之如饴,不过就是包扎个伤口,有什么疼的?”
韩二公子反客为主,又补上了一句情话,
“为我包扎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我伤口不疼,心疼你才是真的。”
“……讨厌。”
陆容淬了他一口,眼眉之间些微露出点笑意。
“……”
韩逸则是着实被自家弟弟恶心了一把,他放下茶盏,摇着扇子离了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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