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边的身影,两只鬼快步飘了过来,他们从鬼瘴消散时便知晓在永安县里作妖的邪祟已经被捉了,或杀了。
两道鬼影身后还跟着个慢吞吞摸索而来的人影,余捧金看到他面上晦涩,问“小兄弟,怎么了?”
顾彧在他猫脸上一敲“莫要同我称兄道弟。”
紧接着又稍稍正色,说“你爹也来了。”
应当是方才鬼瘴阵势太大,把他也卷到了半路上。
余捧金登时亮了眼珠,回头去找,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白雪横飘的街巷,这才想起不撑着那抹血缘,他根本就寻不到化身痴鬼的父亲。
高个儿朝谢尘拜了又拜,好似见了活佛,欣喜道“大师多亏了您,不然我就要被卷进去啦!”
谢尘朝他行了个佛礼“施主自有福报。”
矮个儿拉住了不少鬼魂,只是说着却神色有些怅然,兀自嘟囔了一声“要是我早点去,或许先前被卷进去的那些也能救下了……”
顾彧先是瞧到余重八靠过来的身影,抿去话里的“鬼”字,睨了他一眼,“能救这么多都亏你命大了。”
他们在下头看的不甚确切,但也大致能明白,矮个儿到了后头几乎是用自个儿的身躯挡在了鬼瘴风口,若是再晚一步,可能撩进衣角就要被卷进去。
矮个儿挠挠头,知晓他实则是宽慰自己,脸色稍稍缓和了。
余重八却神色有些焦急,问“小师傅,我儿子呢?捧金还好不?”
谢尘道了声“阿弥陀佛”,答“小余施主并未受伤。”
白猫本是躲着风寒缩在顾含春怀里,听到他答话,便“喵喵”叫起来“我爹也来了吗?他怎样了?”
顾彧捏着后颈肉顿觉一片阴影扑上了脸,微微仰头一瞧,谢尘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面前,从他手里接过余捧金,也不知做了什么,就听到余捧金说话了。
开口便叫“爹”,被叫了一脸“爹”的谢尘面不改色地把它递给余重八,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一个哭道“爹啊……我的爹!”
一个嚎道“儿啊……我的儿!”
顾彧不忍直视地瞥开脸“…………”
闹腾地要死,震得耳朵生疼。
这对烦人父子终于哭得差不多了,余重八老脸才一红,想到周围几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抹了把眼泪水,哑哑道“小师傅,捧金为啥成了这个模子嘞?还能变回来不?”
余捧金话音哽住,想起来他爹还不知道他是一抹附身在狸猫身上的野鬼,也不知他自己早就死在了十三年前的确山村,不知所措地扭脸去看顾彧。
顾彧对上他的视线,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耐下性子,道“应当是有的。”
“那就好……”余重八捧着自己成了肥猫的大胖儿子,抱得死紧,差点儿把他儿子勒出白眼“那就好……”
“爹!爹!”余捧金连声叫道,“别抱了,要勒死了!”
余重八在他猫头上一拍,往地上接连啐了三声“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胡话!爹还要看你抱孙子回来嘞!”
余捧金一想那恐怕他爹的夙愿要落空了,这抱回来怕不是孙子,是猫崽子。
这头叙旧叙了许久,顾彧与谢尘站在身后,想起一件事,他盯住谢尘“我的剑废了。”
谢尘一愣,面露不解地看过来。
顾彧慢悠悠朝他伸手,脸大如盆地腆着,死皮不要脸地赖上了“你要给我买把剑。”
谢尘“……”
这语气可不像求人办事。
于是他说“贫僧没钱。”
顾彧一哽,“我也没钱。”
对一个剑修来说,没了剑,就相当于烙饼大娘没了面粉,酿酒铺子没了酒糟,要不了命,却犹如去了半条命。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顾彧眼巴巴看着他,听到秃驴深深叹了口气,说“施主若是不嫌弃,贫僧可为施主刻一把木剑。”
“不嫌弃不嫌弃。”顾彧连连颔首,喜不胜收地笑起来甭管这和尚到底什么来头,身上带着的佛气总归不会骗人,方才从屋里震出来那一下的真息竟是有遁走地境的威压,若是让他做一柄剑岂不是比寻常买来的铁剑都要好……
谢尘见他模样便知入套,默然无语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缓缓收了视线。
·
本是说好直接去荒地挖坟,可半路遇到了余重八,自然是不能直接去了。
于是他们便先回了罗家荒宅,打算稍作休息再拿上工具过去。
顾含春让余重八给他找了根新木,拎了把凳子坐在外面,做监工,盯着谢尘给他磨剑。
“只是现下还不知到底是何人破了封印庙鬼的阵法……”顾彧一皱眉,抱臂靠在门框上,看着檐下在给他磨剑的和尚。
谢尘手中动作不停,回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无甚波澜“或许寻到余捧金尸首会有答案。”
说完,他又回过头专心磨起剑来。
顾彧远远叫了几句“秃驴”也不见他再吭声,一时觉得没劲,满院找猫玩儿去了。
猫还没追上,这没个正行的祖宗又困了,哈欠连天地贴墙挪进了屋里,倒头便睡。
他一觉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坐起身看到桌上摆着一柄木雕地长剑。
应当是时间着实赶得紧,也未来得及精心雕琢些纹样,只是草草刻了几笔。
他倒是也不在意,再丑还能有传雪那般阴邪的骨剑难看?
顾彧探手一摸,顿觉这剑看似粗糙,实则精细得紧。
剑柄摸上去全然不刺挠,竟是温润如羊膏,里头氲着股极有威压的真息。
他当即一喜,拎剑凌空挥舞两下,竟还能生出剑意?!
顾彧眼珠一轮,琢磨起来这秃驴炼器有一手啊!若是让他炼器出去卖,应当能当不少银子吧?
他正想着多少银子能再买一次云顶天宫的陈酿,就听到门上被人拿爪子似的轻轻猫挠一样抓了两下。
“顾兄……”
“顾兄……”
余捧金猫着身子挤着张胖脸爬在门缝看进来,细缝里透出双幽幽泛绿竖起的眼珠,略有些悚然。
顾彧“……”
门被人冷不丁朝内一拉,余捧金跌跌撞撞摔了个猫啃泥。
顾彧垂下眼皮,懒懒看他“喊魂呢?”
余捧金舔着爪子洗脸,朝他微微作了一揖“高僧叫您收拾一下,一会儿要去荒地。”
“你爹呢?”顾彧问他。
余捧金细声细气地一副书生做派“家父回柴屋去了。”
顾彧“哦”了一声,在他猫屁股上一踹,“嘭!——”地关了门。
余捧金重新扑来的大脸盘子被门震地抖了几抖,呲了下牙,朝着房门张牙舞爪了几下——
还没舞完,门冷不丁一开。
他仰头对上顾含春一张黑脸,头上轻飘飘点下来一句话“你在干什么?”
余捧金想到他先前给自己的脑瓜崩,连忙捂住脑壳,“小生在舔毛,毛挂舌头倒刺上了。”
顾彧一弯身把他抱起来,毫不客气地捏开猫嘴,左右看了看,“也没有毛啊……”
说着,拈了他脸旁边一撮长毛,挂上舌苔“喏,给你挂上了,舔吧。”
余捧金眼皮子一翻,舌头都要抽抽了“…………”
我就知道这竖子不干人事!
·
同他们一起去挖坟的还有高矮两个更夫,拎着家伙一路上有说有笑,不像是去挖坟,看起来倒是去冬游。
只是过了断道,见到那块高高突起的坟包,脸色当即庄重起来。
众人确实也没想到,埋着余捧金棺椁的地方就正正好在那干渠断道正对面不出百十步的路,余重八背了这些年尸体,来来去去不下千百遍,若是他目能视物,又或是有过一瞬的偷闲去探究那断道对岸的路,便能见到余捧金的埋尸地。
余捧金望着来时的路,安静地眨了眨眼,还略有了些伤春悲秋的念头,扭头看到顾彧抱臂闲靠在树上就撇了撇猫嘴。
这祖宗说是来掘坟,实则是看他人掘坟,懒得连铁锹都没拿过一下。
一边看,还一边要指挥两句,闭了嘴像能要了命似的“左边深一下。”
“啧,右边多挖一点”
……
挖了好半晌,两个鬼倒是累的大气直喘,生生给喘累了。
要知道他们做了这些年的鬼,从未感到过一次疲倦。
高个儿一叉腰,看着满地土坑,气喘吁吁“你他娘说的是个屁!”
顾彧抬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轻“嗤”了一声,“你个蠢驴连挖土都不会吗?”
把高个儿矮个儿两个更夫骂的那叫一个狗血淋头,一边挥着铁锹,一边怒目瞪他,一边手里使力,仿佛这不是在掘坟,是在给他挖坟,挖完就能给这不要脸的混账活埋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是碰到了什么空心木板。
众人神色一凌,两个更夫加紧挖在边上,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露出了沉黑的棺盖。
一直阖目默念经文的和尚睁了眼,朝顾含春的方向扫了一眼,见他后蹬在树干上的腿陡然踩下,迈着步子朝坟坑走去,才垂下眼皮遥遥望了下被挖出的一口黑棺,眉头微锁。
几鬼站在土坑里,一齐使力好不容易把棺材板推动了一条缝出来,听见头顶慢悠悠砸下来一句“我来。”
就见顾含春单手拎了一把单薄粗糙的木剑,看着不像是能推动棺盖,倒像是这棺板能把它佘了。
他身着一袭霜衣,指骨虚虚拢着把木剑,闲里散外地踱过去,气定神闲地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个坡子,面上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只有一双眸子,分外地亮。
顾彧慢悠悠蹲下去,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剑柄轻轻往木棺上一怼——
噼啪——
几声细响,棺材板上竟生生裂了几道口子,那口子在一眨眼间便爬满了整个棺盖,在一息间竟裂成了几瓣。
周围几个鬼都不好了,纷纷细着脑仁儿去想有没有得罪过这位大爷,只是还没来得及想起什么,看向棺材里的眼瞳便陡然一裂。
这棺材里——
是空的!
“怎么回事?”顾彧冷不丁跳下去,忘了还瘸着一条腿,腿一软,往前就要一头撞进棺材里,谢尘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后领,把人立在原地,垂下眼皮看向那口棺材,面若坚冰。
这棺材里说空,实则也不然,除了该有的东西没有,其余的东西倒是应有尽有发了霉的花生、爬了虫的老酒、一本泛黄的册子,上头写着《春宫艳史》、还有几只梆硬的毛笔,与早干成石块的墨碗。
你说这不是他的墓吧,那倒又着实像,你说这不是他的墓吧,那也确确实实没“人”啊……
余捧金惊得连连“喵”了几声,众人都以为他要用“喵喵喵”来作首诗时,和尚开口了。
“劳烦狄施主把那封信拿出来递给贫僧。”谢尘凝着脸色在棺盖里垂目一扫,看向某处。
他所说的那封信被压在墨碗下头,一时竟没人看见。
高个儿忙不迭捏起信角递过去,谁知顾含春半途劫车,眼巴巴看着从他手中传出的信封几下就被拆开了。
高个儿连连“哎”了几声,被他瞪了一眼,猝然闭上嘴。
众人朝那头凑过去,只见信上写着几个字——
去雍州寻得画眉来换余捧金尸身。
雍州……
那一瞬间,谢尘的表情陡然一沉,且沉得极为古怪,似是这信中提到的雍州或是画眉生了大变那般。
“雍州小生倒是知晓在何处,”余捧金略略思忖,“只是这画眉……又是何物?画眉鸟吗?”
旁人不知晓,顾彧却无法不知。
修士中多有奇人异事,与法器有关的传闻却并不多,若是他想的没错,这画眉便与一人有关。
传说三百年前有一修到无境的炼器师隐匿于山野,他在世时做出了五件名震四海的法器,堪称仙器。当时一度有人声称拿到这五样法器便可熔炼出一件惊世骇宝,可通天地、可接阴阳,只是到了炼器师陨落,也无人能够知晓那五件法器的真正面目,留给世人的只有五个摸不着头脑的名字——
惊春铃,画眉,宣花钺斧,春江花月夜,螭鱼刀。
如今又不知多少年过去,只有一斩宣花钺斧现世,而它如今就摆在西京盘龙殿前,太极宫外。然,宣花钺斧只有遇到三种情况才会开盏,罪命滔天的佞臣、百年一遇的贼人、穷凶极恶的邪魔。
他拧紧眉心,却未开口作答,这信里的画眉究竟是否与百年前的五件法器有关或许只有他们去了雍州才能有答案。
想着,他便有些烦躁,这种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感觉真的非常不好。
余捧金紧张起来,哑哑一问“那……现下怎么办?”
照理来说,他们帮自己找尸首本就是情分,但雍州离永安县真正叫一个天高皇帝远,隔了几道江河群山,再加上已经入冬,天寒地冻地赶路更是难为他人。若不帮……
余捧金磨了磨牙齿,大大的猫眼里流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顾彧斜眼睨了他一下,看的猫儿一阵炸毛,直往和尚腿边蹿,道“还能怎么办?我答应了你爹不论生死都要把你送回故里。”
说完,他沉吟一声“如此,我便要去雍州城看看是谁在引我们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