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启堂是在长女的满月酒之后动身前往海宁的。去时的途中,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抱有很大期待的,暗自希望沈老爷能给自己找一个像蒋思斋先生那样有名望的老师。
不过,在抵达海宁官舍后不久,沈启堂就意识到自己之前把事情想得太好了。沈老爷依旧更加重视长子沈复,依旧没有给次子也找一位名师的打算。
当然,沈老爷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次子的前程与生计,尤其是次子已经当了父亲。他这次写信把沈启堂叫到身边做事,就是想亲自教导次子学习幕僚之事,同时督促他在人情往来方面多加历练,将来再帮这个小儿子找个能养家糊口的差事,也就算是尽心安心了。
当然,鉴于沈启堂在写字作文方面委实没有什么灵性,沈老爷从来不指望这个儿子能继承发扬沈家,也不觉得他能在江南一带的幕僚文人圈子中真正立足。
沈老爷自觉对两个儿子的性情和才能都有所了解,也自认为给他们各自做了比较合适的安排,却不知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对仕途经济全无兴趣,也没有振兴沈家的心思。沈复只想做风流蕴藉的文人雅士,却并不太在意风雅生活背后所需的钱财。
而被沈老爷断定憨厚本分能力不足的次子,却十分向往名利富贵,也对发扬沈家和继承沈家的财产分外热心。
“父亲他竟然还认为我将来可以得到兄长照拂,指望他振兴沈家并提携我和我的后代,”沈启堂琢磨清楚沈老爷的想法后,内心哂笑不已,“倘若真把沈家交到兄长手中,早晚会被他败光了。到时候别说指望他照顾我和我的家人了,不反过来让我接济他就不错了。呵,我哪有那份闲心!湘儿的嫁妆还不知道怎么攒呢,还有我和婉娘的养老钱,这过日子啊,柴米油盐哪样不需要银钱?”
沈启堂再次失望之后,并没有置气离开海宁。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这种差别待遇,但却从不打算老老实实接受这种差别待遇。
沈二总觉得父亲早晚会对兄长沈复失望的,到时候自己就有机会了。于是,他依旧留在海宁留在沈老爷身边尽心尽力地侍奉,做个表面上听话老实的好儿子。
当然,沈启堂并不是至此就留在海宁不归家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回苏州老家休息一段时日,孝顺母亲,陪伴妻女,讨好岳家,同时还不忘和一帮族人好友保持联络。
一忙起来,日子就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间,距离沈启堂长女出生,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而这个今年虚岁四岁的小姑娘,至今为止依旧是唯一的沈家下一代。这些年,不论是王婉还是陈芸,都没有怀孕生子。
这日,休假在家的沈启堂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身。他其实还想再睡一会儿的,但院子里的各种响动三番两次地打断了他的迷糊睡意,扰得他干脆放弃了继续睡懒觉的念头。
“婉娘,这是在做什么?”简单洗漱后的沈启堂一撩开松花色绣同春纹的门帘,就看到妻子正在指挥仆娘搬运整理一些箱子,看起来像是要出门。
“夫君,我们进屋细说。”
穿着一袭玫瑰色凤尾裙的王婉见沈启堂醒了,盈盈一笑,随即扬声吩咐一旁的巧萍去厨房端些吃食回来,然后又温柔地招呼了一声蹲在一旁看热闹的女儿,让她回屋玩耍。
沈启堂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忙乱场面,也转身跟着妻女进了东侧的小厅内。
夫妻二人落座后,王婉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夫君,妾身打算带湘儿去环溪草庐探望她的外曾祖父,今早去正院时已经和太太报备过了,明日一早就启程。刚刚正在收拾明日要带给长辈们的礼品。”
“去探望虚舟先生?”沈启堂愣了一下,眉目间的懒散彻底消散,“老爷子这几年不是不喜欢咱们小辈去拜见吗?尤其是像湘儿这么大小的孩童,他老人家嫌闹腾,一概都是不见的。”
“咱们湘儿才不闹腾呢,可乖了。”
王婉先是习惯性地护着女儿辩解了一句,然后才温声道
“夫君,之前湘儿年纪小,有些事还不太确定,妾身就一直没有和你提起过。但如今湘儿已经过了三周岁的生辰……你看,咱们湘儿长得既不像沈家人,也不像妾身或者她的舅舅们,后来还是妾身母亲提起,说湘儿应该是随了妾身的祖母。所以,妾身打算带着湘儿去一趟环溪草庐给长辈请安,许是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夫君,只要咱们的孝心尽到了,他老人家自然会对乖巧孝顺的晚辈多加照顾的。而你是湘儿的亲爹,自然是你好了,湘儿的日子才会更好。”
王婉浅笑着解释完她带女儿去环溪草庐的原因后,就等着沈启堂露出振奋喜悦的表情,也笃定自己的丈夫会立刻表示要跟她一起动身出门。毕竟能够讨好她祖父虚舟先生的机会并不多。如今他们的女儿只凭脸就让能他们夫妻有捷径可走,绝对是一个意外之喜。
但是,令王婉错愕的是,沈启堂在听说女儿长得像妻子的祖母后,不仅没有立刻大喜过望,反而露出了迟疑沉吟之色。
“……湘儿长得像她的外曾祖母?”沈启堂心中划过一抹复杂与恍然,同时暗道一声原来如此。旋即,他又忍不住感慨,这难道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安排?
“是啊,妾身母亲在湘儿满月时就提起过这件事。之后一直叮嘱妾身,有时间带湘儿去环溪草庐那边见见老爷子。”
“也罢,既然如此……那就去吧。”沈启堂此时仍然沉浸在一种颇为奇妙的感觉中,因而语气有些飘忽。
他自然十分清楚湘儿既不像沈家人也不像王家人,因此之前才会产生那样胆大包天的李代桃僵的念头。而此时突然得知湘儿的长相其实是随了她的亲外曾祖母,沈启堂在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然莫名产生了一种悚然敬畏之感。因为这一切巧合得就仿佛是上苍之手在提前布局安排。
“王家的孩子中无一人相似,反而应在了湘儿身上,要不是我能万分确定湘儿就是我亲闺女……”
此时心绪极为复杂的沈启堂自然不会知道,这所谓的巧合其实并不是真由各种意外导致的,而是那个被此界天道碾碎的外来灵魂特意安排的。
外来灵魂为了吸收龙气而抢占了本世界灵魂投胎转世的机会,又为了减少因果纠缠和掩盖天机,不得不给被她抢了“好身份”的灵魂安排另一个出生机会。
然而,这个出生机会绝不是外来灵魂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的,多少还是会有一定限制与约束的。比如,裴湘此生的容貌会随了她的外曾祖母,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会充分继承外曾祖母家族那边的某些特征。
沈启堂永远不会了解这背后真正的缘由,所以他只会把一切都看成是命中注定。
在心生敬畏之感的同时,他的心底深处又忍不住冒出来一丝赌徒似的兴奋与期待。同时,那个本来是为了在不得已情况下保命的隐约念头变得越加清晰强烈起来,他甚至笃定自己已经窥见了一条通往富贵生活的捷径。
“婉娘,”沈启堂再一次觉得自己当年为了求娶妻子而花费的那番心思没有白费,声音也越加柔和,“婉娘,你看我,骤然听到这些,竟一时之间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哈哈,这是好事啊,倘若湘儿的长相能让祖父他老人家少些遗憾多些安慰,咱们自然要多带湘儿去环溪草庐那边多多拜访。为夫一会儿就去见太太,禀明咱们一家三口明早一起出行这件事。”
王婉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沈启堂的,此时已经察觉到他刚刚的反应非常不对劲儿,不由得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夫君,并试探着劝说道
“夫君,你刚归家,还是留下来多陪陪太太吧,太太一直念着你和大哥呢,早晚盼着你们回苏州团聚。不如……这次就让妾身和湘儿先去环溪草堂问安。如果祖父他老人家果然喜欢湘儿,妾身就悄悄让人给你送信,届时你再动身来接我们母女二人,正好可以趁着祖父心情不错的时候拜见他,说不定能留下更好的印象。”
沈启堂摇了摇头。他心知王婉之所以这样提议,是担心虚舟先生一见面就考校他这个孙女婿的学问,而自己近来杂务缠身,再加上本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肯定是经不起学问渊博的虚舟先生考校的,到时候难免要遭受一番训斥与责备。
若是以往,沈启堂说不得就会心生犹豫并反复衡量了。
可如今情况却是不同,沈启堂生平第一次并不那么看重虚舟先生对自己的印象,而是迫切地想要知道虚舟先生瞧见湘儿之后的反应。
“我得亲眼看看虚舟先生的反应……这件事可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假如岳母她当真没有弄错的话,那……”沈启堂目光微闪,心跳加快,暗自思忖道,“那可是一份命中注定的造化了。”
一想到某些意外许是老天爷特意给自己安排的一场富贵——而不仅仅是有可能危及性命的麻烦,沈启堂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蹭地一下站起身,也顾不得吃东西了,立刻扬声道
“婉娘,我这就去给太太请安去,然后禀告一声明日出门的事。你留下来好好整理一番要孝顺祖父他老人家的东西,我先走了。”
说着话,沈启堂就急匆匆地朝着门口走去,留下一脸惊诧不解的王婉。
不过,大步而去的沈启堂很快又顿住了身形。
几息之后,只见这人一脸沉吟地往回踱了几步,先是顺手捞起正坐在小凳子上独自安静玩耍的女儿,在她的肉嘟嘟小脸蛋上猛地亲了两口,然后才探身对着妻子低声叮嘱道
“你先别急着收拾礼品,等我回来再说。咱们去探望虚舟先生,可不只是二房的事,而是沈家和王家在走亲戚。这样算的话,拜访的礼物自然不能只从咱们二房出。婉娘,等我去和母亲说说,看看家中大库房里还有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好东西,再不济,嘿,也该给咱们支取些银两。”
王婉……很好,还是那个自己熟悉的沈二。
“行了,我知道了,你快些去吧,”王婉心里松了半口气,从丈夫手中抱过正在拿小帕子努力擦脸蛋的女儿,含笑嗔怪道,“下次可不能这么突然把孩子抱起来了,吓着怎么办?”
沈启堂低头瞧了一眼“容易受惊吓”的女儿,发现她一脸淡定地把擦过脸蛋上口水的小手帕扔到了茶几上,然后又伸手抓了一枚果盘里的果子捧在手中慢慢啃,并且啃得十分香甜,忍不住轻笑一声,暗道自家闺女模样好胃口好还爱干净,果然有贵人气度。
他抬手摸了摸小家伙儿的白嫩额头,又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才再次转身离开。
等到沈启堂出门走远了,王婉才抱着女儿重新坐了下来,而后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裴湘讨论一般地开口道
“你爹这反应不对呀,不应该先是高兴然后再谨慎行事吗?怎么正好反过来了?别是背着我有了什么花花肠子吧?湘儿,你爹这些年表现得老实本分,那是因为有求于王家,才一门心思当个好女婿。可现在他都不担心你外曾祖父的考校与评价了,这……莫不是攀了什么高枝儿,找到新靠山了?沈家……不会的,你祖父心里只有你大伯父,手中攥着的人脉关系根本轮不到你爹,那……你爹他不会是偷偷当小白脸去了吧?”
虚岁四岁的裴湘非常认真地听着娘亲的嘀咕怀疑,似懂非懂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然后指着自己刚刚被亲过的脸蛋儿慢吞吞地分析道
“我白,好看,香喷喷的,才招人喜欢。父亲……就一般,不太招人喜欢。”
王婉“……倒也对。你爹要文采没文采,要外貌没外貌,还抠……哎呀,我就不该在你面前乱说实话。湘儿,乖啊,记得和娘亲的约定吗,咱们娘俩的悄悄话不能对别人讲,记得吗?”
“记得,要保密。一个秘密,换两块糕糕。”裴湘把剩下的果子塞进口中,又用小胖手捂住嘴,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对着王婉认真地点了点头。
得到女儿的郑重承诺,王婉莞尔一笑,放心地舒展了眉头。
她其实比总是不在家的沈启堂更明白自家孩子的聪慧之处。这孩子的记性特别好,懂事也早。会说话之后,凡是她听过的言语说辞,基本上都能一字不错地复述下来。而且,湘儿似乎天生重诺,只要她认为大人的叮嘱有道理并且认真答应过了,就不会轻易反悔。
总之,在王婉看来,自己这个小闺女可比旁人家七八岁的大孩子聪明懂事多了。当然,这孩子偶尔也会非常倔强和有主意,调皮捣蛋得让照看她的人无可奈何。但这样的情况到底不常发生,并且每次淘气之后,小姑娘都会变得异常嘴甜粘人,把身边的大人哄得晕头晕脑的,这就导致王婉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女儿一直是又乖又甜的小可爱。
“那你爹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对劲儿?”
王婉一边替女儿擦去手上的果汁,一边不解地皱了皱眉。她当然没指望小豆丁女儿能替她答疑解惑,就是随口一问而已。
不过,裴湘并不知道娘亲其实没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回复。她听见王婉的问题后,就努力从自己不满四年的人生经验中寻找答案,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肯定是做了娘亲不让做的事,又觉得可能会被发现,心中不安,才会不对劲儿的。”
王婉……
“湘儿,你做了什么娘亲不让你做的事吗?”
“是爹做了~”
“你爹的事待会儿再说。来,先来说说你的事情,湘儿,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今天上午怎么这么安静听话?既没吵着出门也没有嫌弃头上的两个小揪揪蠢。说说吧,你都做了什么?只要你现在都说出来,我肯定不会特别生气的,也不会扣掉你今天的糖糕。”
——但是会扣掉明天和后天的。
闻言,裴湘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特别语重心长地对忽悠她坦白真相的娘亲说道
“娘亲,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你别骗我了。还有,你还是先管管父亲吧,你刚刚还说过,父亲他好了,湘儿才会好。”
言罢,她动作灵敏地扭着小胖腰从王婉的怀中跳到了地上,然后晃着两个小揪揪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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