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自降世以来,先有三皇教化万民,后有五帝开疆拓土,建不世功勋。如今正是帝舜在位,人族生生不息,已是洪荒第一大族。但神州浩土,山川毓秀,自然滋养精灵,巫妖二族仍有存世,远古兽族也都有遗留。
就说这淮水之内,住着一只远古水兽,名巫之祁。天地开辟时,秉水之精华而生,潜修三个无量劫数,法力通玄,于五百年前出世。收服天下水族,手下猛兽如云,有鼍龙为首的“八凶”,又于淮水建堂皇“涡神宫”,立“祸斗”大阵。凶威之盛,夺一时之声势。龙神降谕,要将龙女嫁与他,巫之祁欣然应允,筹备许久,便于这一日成婚。此事震动洪荒,天上地下得道之人纷纷来贺,当真是三界同贺,风采无双。
涡神宫正厅恢弘大气,立柱一百零八根,根根是万年水晶雕成,其上花纹繁复,赫然铭刻了种种玄妙法阵。宫内张灯结彩,灯是海底珊瑚刻出的宫灯,彩是天上仙子织就的云锦,当真迤逦万千。又有各色水族妖兽,贵客嘉宾往来穿梭,尽显洪荒巨擘风采。大厅围绕水晶柱,共摆开一千八百桌筵席,桌桌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其中就有一处酒桌上坐了两个妖精,一人肥头大耳,身穿深绿道袍,眼泡浮肿,颌下两绺肉须,是一鲤鱼修道成精,又有一男子脸盘方正,身穿橘黄战甲,腰身别着两只大锤,似一只螃蟹为妖。
两人在此交头接耳,显然熟识已久,穿绿色道袍的说:“谢兄,宫主今日大婚,这排场可真是够大的,听说这天庭都派了四御之一的勾陈大帝前来祝贺。”
身穿橘黄战甲的呷了一口酒,摇头晃脑的说:“李兄,宫主本就是洪荒大能之人,苦修万年娶得龙女,咱涡神宫和龙族联姻,就囊括了五湖四海几乎所有水族,是一股何其庞大的力量,如今玉帝王母刚刚入主天庭,尚未站稳脚跟,自然要好好拉拢。”
鲤鱼精干瘦的脸上露出沉思之色,继而发声:“谢兄高论,只是小弟一直有一疑问在心中,不知当不当说?”
“咱们千年邻居,有何不可?”
鲤鱼精开口:“五百年前宫主出世,开始收服淮河水族,占据淮河的龙王败走离去,宫主从那时就和龙族结下了梁子。后来也不曾见有何缓解关系的举措,更是一路扫平周边河海。那龙族吃了偌大的亏,当时宫主势力又尚且薄弱,不找回场子,为何隐忍到今天,甚至还要将龙女嫁与宫主?”
螃蟹精听后一愣:“这……这龙神所想,岂是我等小妖可以揣摩,只是依我敝见。想来宫主神威无敌,龙神也不想树此大敌,干脆纳宫主为婿。一者平添龙族实力,二者化干戈为玉帛,两其美岂不妙哉。”
鲤鱼精一抚颌下长须,恍然大悟,正要开口说话,只听大殿中心一口古朴大钟被敲响,浑厚钟声连响十八次,传遍大厅,是婚礼将要开始了。他连忙抬头看向远处主位的玄冰桌台,除开中间两个座椅空着,台后坐了一排衣裳华贵之人。依这鲤鱼精的眼力,自然认不出部,可以鼍龙为首的八位异兽、身绣七爪神龙的四海龙王,和手执万神图的妖族帝君勾陈,他还是能认出来的。
螃蟹精笑言:“我倒是听说一件趣事,宫主万年前初遇龙女,是三族大战龙女受伤,他甘冒奇险,孤身潜入绝地‘紫渊’将龙女救出,又凭一杆‘霸瀚’神枪杀退两族追兵,龙女由此芳心暗许。宫主本来若是趁热打铁,万年前就可一亲芳泽,可是以宫主他老人家之志,硬是忍受寂寞,苦修万年突破大罗金仙,证就准圣之位,方才与龙女成亲,这等魁伟男子,当真我辈楷模。”说着朝玄冰台上一拱手,满脸对涡神宫主往事的崇拜羡慕。
鲤鱼精也是一拱手,摇头晃脑地说:“宫主天资高绝又能苦心修炼,如今与龙女成婚,当真天作之合,更是福泽惠及我等小妖,委实令人敬仰。”
二人正说着,一袭满身红色劲装的魁梧身影从翡翠屏风后转出。此时巫之祁已不复当年猿猴模样,早化作人形。七彩凤翎冠高高昂着,刚毅微黑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然有神,不时顾盼四周,如兽王巡视领地,偶有颔首,显然是对今日婚礼的排场极为满意。身着绯红云锦袍,迈大步行走,渊渟岳峙,英姿勃发,当真洪荒一代雄主。
只是刚走到半途,眼看玄冰台上最角落处一个空着的座位,脚步一顿,精光四射的眼神也黯淡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一双大手向台上台下诸多宾客一抱拳,笑道:“老巫谢过嘉宾们赏光前来,诸位久等了,咱们废话不多讲,开席!”
话说猴子自那日见到白龙赌咒发誓之后,他真的单身了一万年。
修炼总是寂寞的,可是一万年后苦尽甘来,终于这一天能迎娶心上人,也让他甚是欣慰。那两个小妖口中的龙神,其实是远古时期祖龙的一点魂火不灭,被如今已经式微的龙族好生供奉,不时请旨,祖龙也常有谕旨降下,只是三族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小妖不识祖龙,只以龙神称呼它的残魂。
被称为“龙女”的白龙也正是祖龙九子之潜龙,她一举一动都关乎族群运势,虽然猴子早就悄悄提过亲,可是万年以后,祖龙才降旨同意她的婚事,方有了今日震动洪荒的盛大婚礼。
只是五百年前,烛子不告而别飘然离去,总是让猴子十分恼火。他花了五百年时间收服各地水族,办了一场天下皆知的婚礼,本想着实现梦想之刻,许诺时唯一的见证人会像当年一样突然冒出来,哪怕只来看一眼也好,可是那个红绸覆眼的少年终究没有出现。
涡神宫内一片欢腾,玄冰台上推杯换盏往来不绝,台下小妖也见缝插针,逮到机会就上前敬酒,都想在涡神宫主前混个脸熟。巫之祁是来者不拒,面前深深的水晶樽空了就满上,空了就满上。不一时脸色微红,却是豪意更加上涌,一杯接一杯,直让观者叹绝海量。
只是看到那个空着的座位时,心底仍会不时萦绕一丝伤感。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玄冰台上一个面相坑坑洼洼,粗豪无比的大汉,左手擎着酒樽,右手拎着酒坛站起来走到巫之祁身后,挥退斟酒的小妖,亲自从巫之祁斟到其他七个异人,每人斟满一杯酒。斟完后把酒坛往地上一摔,大着嗓门向巫之祁敬酒道:“宫主神威无敌,五百年内带兄弟们打下这片江山,如今更与龙族联姻,使淮河水兽再不受旁人欺压,这是我等淮河水兽之福,我老鼍,代表‘八凶’,代表三百万‘涡神宫’水兵,代表无数淮河水兽,敬宫主一杯!”
巫之祁自无不允,哈哈哈大笑三声拿起酒樽,只是这玄冰台上那四海龙族就有些尴尬,酒樽刚举到一半就听到那句“旁人欺压”,那大汉正是八凶之首,与龙族作战时第一等的勇猛,这句话无疑是讽刺龙族被巫之祁打服了。
台下妖兽听后更是一片沸腾,纷纷举起酒杯高呼道:“宫主神威!宫主神威!宫主神威!”
猴子听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举杯朗声道:“若无大家与我同心协力,单凭我老巫一人也成不了大事。这杯酒,我也多谢诸位兄弟,以后兄弟们仍是一条心,咱们更是战无不胜!来!干了!”
台下纷纷说道:“干!”
直到如今这一杯酒下肚,巫之祁方才有些晕了,觉得酒喝到这个程度只算微醺,晕乎乎刚刚好洞房,正想着再喝几杯就去找小潜。又听鼍龙四顾左右,大笑高声道:“正是酒饱饭足之际,宫主何不把新娘带出来,在此告拜天地,成就一段佳话啊!兄弟们说,对不对?”
台下轰然高呼:“对!对!对!”“带新娘!带新娘!带新娘!”
巫之祁酒意上涌老脸微红,大笑着说:“好好好!兄弟们先吃着喝着,我带她来见见大家!”于是微微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向大殿后方走去。
涡神宫前殿此时喧腾热闹,后方就显得尤其冷清。巫之祁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步一摇,走在五百年来日日往返的水晶长廊,廊外的河水今日显得十分阴沉幽深,一股股暗流冲击着水晶壁,甚至会发出低低的闷响。
越走近平时小潜居住的珊瑚屋,巫之祁越觉得不对近,下午时分这屋子就已然挂起红彩绸,燃起人鱼灯,侍女们来回穿梭不休地忙碌。可是一路走来居然一个人影都没看见,更是有零散的绸缎断裂在地,他心中焦急,一个跨步就到了门前。那两盏号称千年不灭的细长人鱼灯居然已经熄灭,门也半掩着,他连忙叫道:“小潜!小潜!”一手推开了门,偌大的珊瑚屋里侍女晕倒了一地,彩帐破败成絮,就连万年寒冰雕琢成的床榻都有了丝丝裂痕。
绝望的瞬间就涌上了心头,饶是巫之祁心性早不同万年前的那只小猴子,此时也差点站立不住。他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小潜的安危,只是脑子里瞬间转过那些能威胁到她安的人,无不是成名已久的洪荒巨擘。猴子苦修多年,五百年前出世唯不过和龙族闹了些不大不小的矛盾,其余人一个也没得罪过,他们也犯不着在他的婚礼上来搅风搅雨。剩下可能的原因中,似乎只有一个解释是可能的:逃婚。
难道与她相处万年,终究是没懂她的心吗?还是她觉得自己贵为祖龙之女,看不上他这只淮水水猿呢?
万年来最大的心愿落空,万年来心底最隐秘的那丝犹疑与恐惧,在这一刻无限被放大,又想起五百年前那个少年的不告而别悄然离去,悲伤与孤独感充斥了心间,一阵头晕目眩猛然袭来。
而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了脚下的剧烈震动,要知道这涡神宫有号称洪荒水族第一阵的“祸斗”大阵加持,平日里稳固无比,就算是海底地震都不能撼动涡神宫分毫,这时显然是有强大的外敌入侵。想到这一层,他神智突然清醒了些许,钢牙咬碎,一个跺脚就冲破了屋顶,飞在半空中的大手一招,一根黝黑的长枪带着低沉的呼啸从远处急速飞来,在他身旁不停环绕,伴着他一起飞向祸斗大阵的顶端。巫之祁轻轻摇头,凄凉苦笑:
“老伙计,这时候也只有你陪着我了。”
“可是一万年,一万年啊。”
“不管小潜和烛子去了哪儿,我们都要把他们找回来,至少也要当面问个清楚。”
“在这之前,我们要先把那些趁虚而入的家伙都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