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启看着正在沏茶的柳君逸。
不得不说,这位谦谦君子虽然容貌并没有那么英俊,但气质确实很吸引人。
一袭青衫,腰佩璞玉,普通的皂色靴子,长发梳理的很柔顺,整齐的用束带扎成马尾,极为规整,一看就充满了书香气质。
只是……
这俩是兄弟?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他们都姓柳来着,说一家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时候,却看见柳君逸抬起头来,和李启一样,有些惊讶。
只是,他马上反应过来,对着李启微笑道:“啊,李公子,没想到你居然和舍弟认识?这还真是有缘分,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有眼光。”
他的声音和最初见到的时候一样温润,柔和,不急不缓,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四周的陈设也相当符合他的风格,就是普通的家用设施,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勉强解渴而已。
李启也立刻拱手:“柳……”
他才刚刚开口,却发现不能按照自己的习惯称呼‘柳兄’,因为这里已经有柳参之了,总不能有两个柳兄。
所以他想了想,换了个称呼,赞赏道:“柳直讲,我也没想到居然你和参之是族兄弟,还真是一门鼎盛,家风尚学,一家人里竟有两个太学学子。”
这是柳君逸的职位,太学直讲,掌佐博士、助教之职,专以经术讲授。
“哈哈,和门风没什么关系,纯粹是我们哥俩脑子好。”柳参之这放荡不羁的马上哈哈大笑,把所有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
柳君逸似乎也习惯于这位族弟放浪形骸的模样了,并没有感觉太奇怪,只是跟着微笑。
笑完之后,柳参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马上问道:“对了,李兄,你还没说你怎么和我大兄认识的呢,快说来给我听听。”
“此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柳兄想听的话,我倒是也可以说说,我和柳直讲,是在当初的国宴之上认识的。”
李启于是在车内说着当初的情况。
柳君逸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听着李启说。
李启自然也不会夸耀什么,而是一五一十的,将当初的事情说了出来,发生了什么就说什么,也不加私货。
柳参之一边听着,却突然一拍手:“好哇!你这李启,当初问你的跟脚,你还不愿意和我说,原来你是巫神山的公子!怪不得有巫道炼制的法器!”
李启讷讷,也不好回话。
但柳参之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马上让李启继续说,然后一边兴高采烈的点评双方的表现,一边驾车,从外围的另外一条小路,走进了太学内。
这条小路相当隐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居然有这个漏洞可以直接来到学校后院。
从后院一直出发,再来到学院的大门。
期间三人各自闲聊,气氛还算是融洽。
等来到前门之后,柳参之停下了马车:“好了,到了,我们不是参与讲道的人,李兄你从这里下去,从前门走过去,就到道场了。”
“多谢柳兄,还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我恐怕要在外面堵到人散为止。”李启苦笑着,对柳参之表示感谢。
柳参之摆摆手:“嗨,你我朋友之间说这些做什么?你给我的巫道法器可真是帮了大忙,我还没谢你呢,你整天谢我做什么?”
柳君逸也起身,双手行礼,这是送别的礼仪:“我与李公子尚不熟悉,但与李公子辩经,可知公子满腹经纶才学惊人,想必讲道难不到你,但希望还是对你有所启发,我们兄弟二人便在这里等候公子,正好等结束之后,可以为公子庆功。”
“对,大兄不说我还忘了,讲道结束之后,李兄应该没什么事情吧?正好来我家做客,你远道而来,孤身一人初临长安,怎么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柳参之在旁边高兴的站起来:“正好算是给你庆功,这个面子你总得给吧?”
他俩一个温柔和煦,一个大大咧咧,就好像水和火一样,不过却都是有礼有节之人。
李启心中暗记,连忙回礼,答应了下来。
接着,他下车,独自走向道场。
讲道之地,在太学学院的大门口。
所有的人潮都是从外面涌过来的,在道场周围挤了一圈又一圈,因此从外面想要进来是非常非常难的,简直是折磨。
不过现在李启是从太学内走出来,那自然是畅通无阻。
等李启从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莫崩澜和李烈骑两个人早就已经站在道场之中。
莫崩澜的族人们已经回到了人潮里,期待的看着自家天之骄子的发挥,莫崩澜也收拾好了衣衫,现在衣冠整齐,服饰华丽,脸上甚至打了粉,一派贵公子打扮。
李烈骑反倒是比他粗糙了些,但她脊背挺直,穿的还是劲装裤子,双腿结实修长,气质英武,容貌也不差,牵着一丈高的大马,依然很引人注目。
不过,李启一来,却让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他是从里面走出来的,虽然他其实是打扮最平凡的人。
长相虽然英俊,但也属于正常范畴,并没有多么惊世骇俗。
皮肤带点黑,看起来就稍差了一些。
衣服就是普普通通的布衣,因为是在唐国买的,所以是唐国款式,看起来就和路边随便找了一个人似的。
那两位同学都对李启露出了极其惊异的表情。
这人……住在学校里的?
不过李启倒是没管那些,他来到道场中央,对李烈骑和莫崩澜两个微笑点头示意。
李烈骑是知道李启之前还在外面愁眉苦脸,所以她很惊讶,怎么这点时间,他就从太学里面出来了?
莫崩澜却不知所以,但还是出于礼貌微微对李启点头,看得出来,这位贵公子并不怎么想搭理李启,态度很冷淡。
李启也不管那些,也不交谈,只是坐下来,等待讲道。
就在李启刚刚坐下之后,就看见有一位太学博士走上前来。
太学博士,正六品上,就是昔日给太学学子们出考试题目的那批人。
那位太学博士干咳两声:“三位新生已到,那么,讲道开始。”
李启猝不及防。
他还以为会有什么开场仪式,什么盛大欢迎之类的,结果他们人到了,然后就开始了?
就这么简单?
闹呢?
那围这么多人做什么?
但是,下一秒钟,李启如遭雷击。
讲道!
真正的讲道!
不是展示术类,也不是李启曾经做过的演法,
而是直接通过实际来展现人道!
却见那位太学博士出来,他的身周发出了极为洪亮而又难以置信的声音。
是的,并非是用言语交谈。
而是更加晦涩,信息量极其巨大的道韵!
随着他们的声音发出,近乎难以置信的信息流冲入李启的大脑!
人道眼中的宇宙,这个世界应有的样子,他的起源,发展,过程,乃至于未来,无数的信息浓缩在了一声又一声难以理解的道韵之中。
许许多多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事物,尽数隐藏在这些道韵之中!
这是讲道,这是眼前的太学博士,试图阐明那些几乎要超越凡人智能之外的东西。
凡人的心智会被这些东西灌晕。
就好像是……
数学公式?
比如简简单单的面积公式,却揭示了几何体边长与面积的关系。
著名的=2,也就是质能守恒方程,则届时了能量与质量的关系。
揭示事物之间的关系,便是在揭示这个宇宙的神秘面纱。
李启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
玄奥晦涩的道韵,其中不断的在阐述人道理解之中,宇宙之间万物的关系。
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万物互相之间的关系。
宇宙的绝大多数的面貌被描述出来,也不管李启听不听得懂。
那些超越了局部景象之外的整体全貌,不管是极其渺小的围观部分与那繁杂多样的宏观部分相互调和,共同组成了这个世界。
这是在高屋建瓴,从最高处描述这个世界!
李启马上盘坐起来,真知道韵和耳朵同时张开,开始聆听,感受对方的讲道。
天地之化,滔滔无穷。
这个世界如一炉金汁,融化不息。
古有圣人,将之铸泻而成器,成人之模范,匡郭,不使过于中道也。
这个世界是混乱无序的,天然倾向于混乱杀伐的,就好像一锅混沌汤,是圣人铸造了律法,礼法,规矩,制度,然后成为了人的模范,规定了这个世界最好的秩序。
一点又一点,上面的太学博士开始讲述人道理解的宇宙。
如天之生物至秋而成,圣人则为之敛藏。人之生也,欲动情胜,圣人则为之教化防范。
李启越听,越觉得这些道韵说的很有道理。
可是……
有道理之余,李启总觉得不太对。
不对劲,不对劲。
可什么地方说的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样的怀疑,让李启睁开了眼睛,不再沉浸于讲道之中。
恢复了神智的他,看了一眼四周。
首先是两个同学。
不管是李烈骑还是莫崩澜,全都如痴如醉,沉浸在这讲道之中。
恐怕在他们的心中,无数疑问茅塞顿开,以往的疑惑都被揭开,从中领悟了无数事物。
但是李启却不一样,他无法接受很多人道对于世界的解释,这讲道对他而言有用,但没有那么有用。
李启再往后看。
却见身后挤来挤去的上百万人,全都安静的坐下,静静聆听讲道。
只是,有些人是真的在听,有些人却只是焦急的试图听进去,但怎么也听不懂。
还有些垂头丧气,甚至有人起身直接离开的。
这时候离开就很简单了,因为所有人都不再挤了,都在静静听道,可以从他们身边走出去。
接近十分之七的人都无法听懂,但只有极少数人离开。
哪怕听不懂,似乎也要强行待在这里,哪怕已经满头大汗了。
毕竟,这传播的道韵之中蕴藏着无数问题的答案,只能你能够听懂其中的意味,就可以从根本上帮他们解决修行上的困难。
但讲道者那个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不断的诉说着无数繁杂的信息,重复着这些道韵。
可惜的是,在李启看来,讲道者似乎自己都没有理解这些道韵之中诉说的东西。
就好像是初中生写作文,把各种各样高级的术语和华丽辞藻机械地堆砌,最终却导致整篇文章不堪卒读,不仅别人无法理解它,说不定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懂在说些什么。
这时候,李启脑子里就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看过的那些经义古籍。
那才是……真正的微言大义啊。
通过普通的文字,蕴含信息量最少的方式,就能够将大道的外廓描绘出来。
每个人看这些经义,都能领悟出来属于自己的理解,而且多半都能直接应用在实际上,成为道途的指导。
明明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没有蕴含什么大道或者神异,单单就几行文字,几千个字而已,甚至连凡夫俗子也可以轻松抄写下来复制很多很多份……
但就是这样的东西,却能让七品的李启依然得到指导和启发。
真不知是何等的智者所写出来的。
这恐怕才是高品修士们的杰作。
而眼前的道韵,看似高大上,充满了某种神秘的韵味,但李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和那些平凡的经义相比,眼前的讲道就差了点意思。
不过,这些思绪只是一瞬而已。
实际上,就在李启分心东张西望,不再听道而是刚刚扭头看人群的那一刹那——
突兀的,一杆戒尺从天而降,想要打在他头上!
这杆戒尺无声无息,毫无半点踪迹,凭空出现。
但李启有真知道韵,虽然无声无息,但这东西似乎是靠着某种东西牵拉落下的,而这牵拉的动静被李启捕捉到,马上反应过来!
李启下意识的反抗,直接伸手,猛的一拳打向戒尺,这一拳蕴含着地气,沉重坚硬,直接迎上戒尺。
砰的一下撞在上面。
李启脑子突然一昏。
某种东西,透过拳头,钻到他脑子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