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浮笙在小安进来关灯前的一刻,关掉了手机。
虽然她本意就是希望能够在晚上让柏天清偷偷联系自己,但是她并不打算这么快就让柏天清尝到太多甜头。她需要通过这种半真半假的限制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处境的艰难,这比她自己说出求救的话更加有效。
小安果然在11点准时进来为孟浮笙熄灯,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孟浮笙叫住了小安让她为自己准备一份夜宵,小安应下了之后便退出去了。
“除了会像一只老鹰一样的盯着我,其实别的地方小安还是很好的。”孟浮笙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默默的等着小安把夜宵给她做好送上来。
其实对于她来说,小安并不让她厌恶。小安是以前父亲刚刚买下现在这栋别墅时就雇下的女仆,算起来已经十多年了。
在此之前孟伟正在经历自己的商业生涯中最最低谷的一段时期,公司倒闭,资金链断裂,讨债的债主们雇佣打手围堵浮笙母女二人,将她们半夜从家中赶到大街上,砸了她们的家。孟浮笙犹记得自己当时光着脚,半夜里被只穿着睡衣和一双拖鞋的母亲背着在小区里疯狂奔跑,敲响李建国家房门的时候,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和狼狈。
然而在那个她们母女俩最最需要孟伟的时刻,她们却找不到孟伟的身影。债主雇佣的打手们不相信孟伟会这么抛下孟浮笙母女俩躲起来,坚信她们一定知道孟伟躲在哪里。孟浮笙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因为李建国一家,那群用下流的眼光看着她们母女俩的打手们会做出什么事情,也是在那一晚她对自己的父亲彻底失望了。
可是和孟浮笙不同,母亲艾迪对自己的丈夫充满着信心,她坚信孟伟一定会东山再起。这个笑起来有些傻傻的姑娘,似乎对孟伟总是抱有毫无理由的信心。不管是当初毅然决然的抱着小浮笙和孟伟来到S市闯荡,还是在孟伟创业最艰难的时期,陪着他在住在工地的工棚里带孩子。
自改革开放以来,整个S市在国家大力的扶持下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膨胀着,无数梦想一夜暴富的人们涌入这个充满机遇的城市希望成为下一个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孟伟也是这庞大的淘金人潮中的一员。他们不分昼夜的埋头苦干,艰辛却又满怀期望的等待着那些稍纵即逝的机遇。
尽管刚来S市时生活十分艰苦,但艾迪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时他们居住环境很差,工棚里不要说空调,连接根电压不稳的电线都是十分奢侈的。S市的夏季热到连蝉鸣都透出一股不堪忍受的焦躁。她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晚饭后,抱着浮笙坐在阴凉的树下,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海风搅动着微凉的空气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只有这个时候,孟浮笙那张被热浪焖烤的发红的小脸,才缓缓的褪去红晕,露出白皙稚嫩的肌肤。艾迪身高并不高,只有一米五,但是身材比例却十分匀称。当她穿着朴素的百褶裙抱着瓷娃娃一般的浮笙坐在树荫下的时候,就像一副清新亮丽的油画,路过的人们都不禁停下脚步看向这对母女仿佛能感觉到一阵凉风拂过脸庞,一时间竟忘记了这恼人的燥热。
年幼的孟浮笙躺在母亲柔软丰盈的胸脯上,一边听着母亲用着百灵鸟般清脆悦耳的嗓音讲述着各种灵异奇妙的民间故事,一边等工地上的孟伟下工吃饭。
当孟伟扛着工具出现在道路尽头昏暗的路灯下时,艾迪便会放下浮笙,去张罗备在锅里的饭菜。那个时候虽然吃的很差,满桌都是青色的菜肴,但是意外的孟浮笙很怀念那时的饭菜。那时候孟伟还会伸出黑乎乎的大手抱起她,下巴上硬如钢针的胡茬扎的浮笙苦着脸直喊妈妈。
一家三口吃完饭,就会在树荫下坐着看星星,艾迪总是能从漫天的星星中准确的找出一个个星座,然后给浮笙讲着二十八星宿的分布和一些她听也听不懂的堪舆学说。这时父亲则从工棚旁的公共水池中抱出冰好的西瓜,细致的切成一片片。艾迪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唯有对瓜果十分的偏爱,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孟伟也不会忘记在下工的时候给妻子带上一个香瓜,半个哈密瓜,或者在夏季变得十分便宜的西瓜。然后细致的为妻子切好看着艾迪满脸幸福的一口口吃掉。
这个习惯,直到后来孟伟发迹买下了一栋别墅成为了当地人李建国的邻居,也没有改变。
可随着生活越来越好,艾迪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了。迈入青春期的孟浮笙已经是一个漂亮感性的少女,属于那个年纪特有的细腻情感让她敏锐的察觉到了母亲的笑容愈发的无奈和勉强了。在夜晚睡前母亲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和她说晚安时,掩饰不住的不安和寂寞从艾迪如墨般莹润的双眸中流淌出来,深深的印在浮笙的心底。
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只是艾迪避开女儿的视线一个人在客厅中愣愣的发呆。她不停的在心中宽慰着自己,给自己打气,但是心中的不安却没有丝毫的减少,她更向往当初住在工棚里的日子,贫穷但却安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客厅中,一个人品味着惶恐与孤寂,苦苦的支撑着这个变得越来越疏离的家。
随着孟浮笙的长大她与父亲孟伟越来越疏远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这个词在她心中变得如同一个毫无特别的词汇。也许是每天早上醒来都见不到父亲的缘故,也许是每次晚上归来也见不到父亲的缘故,也许是自己文艺汇演时四处梭巡却看不见父亲的缘故,也许是自己受欺负时无处诉说的缘故。孟浮笙自己也记不起来自己何时和父亲的关系变成了现在这样,他们之间的对话只剩下了徒劳无用的抗争和独断专横的命令。
让孟浮笙还觉得自己有个家的唯一证明,便是那个永远都陪在她身边的母亲。只要她推开家门,看到母亲微笑着接过自己手中的书包,她便觉得心中洋溢着说不出的安稳。就像艾迪一直无论如何艰苦都丝毫不曾动摇对孟伟的信任一样,在孟浮笙眼中母亲艾迪就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柱,当她抱紧母亲将头紧紧的埋进母亲的胸膛,她就会生出无穷的信心和勇气。是母亲给了她去相信别人,爱别人的自信和勇气,也给了她不输任何一个家庭的温暖的亲情。孟浮笙坚信只要和母亲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在母亲背着她半夜敲响李建国家门后不久,浮笙便在一个早晨发现母亲丢下她和父亲,悄然离去了,留给她的只剩下一封充满歉意的信…
艾迪走后不久孟伟就扭亏为盈,一跃成为了S市顶尖的商人,买下了现在这栋别墅。孟浮笙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孟家千金,小安踏进了孟宅成为了孟家的女仆,孟伟也续弦娶了比自己小近二十岁的孙果儿。大家恭贺着孟伟年轻有为,苦尽甘来,同学们羡慕着孟浮笙的锦衣玉食和超然地位。仿佛一切都变的好了起来,一切都像一个美丽的童话迎来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唯一不和谐的音符便是艾迪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短视,大家对这个不和谐的小插曲自然而然的略过了。
但是对于孟浮笙来说,这个音符便是她人生的部,母亲的的离去不仅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也在那个夏天带走了她所有的,对这个世界的爱与信任。那个因为爱着自己母亲而爱着这个世界的孟浮笙,在那一天彻底的死去了…
“小姐,您睡下了吗?”小安隔着门问道,声音掌控的恰到好处。既让自己的声音能够透过厚实的门板传到屋内,又让传到屋内的声音小到完不会惊扰到已经睡去的人。
“还没呢,进来吧。”孟浮笙从回忆中醒来,知道是小安送宵夜来了,便招呼小安进来。
“我给您炖了一点海鲜粥。”小安推着餐车在孟浮笙床边停下,伸手宁开了床头灯低声问道“需要我为您布桌吗?”
“不用了,我起来吃。”孟浮笙掀开被子下了床,伸手取过了粥碗,发现小安只为她盛了半碗,不由得有些不悦。
“睡前吃东西不好消化,您如果觉得不够不妨吃一点水果。”小安发现孟浮笙神色不悦把餐车上另一个盘子拉了过来,里面是两片被仔细切好的哈密瓜。
孟浮笙看着瓜片突然感觉一股惆怅涌上了心头,没了吃宵夜的心情。
“嗯,放哪里吧。”孟浮笙淡淡的说道
“好的小姐,我半小时后过来收餐具。”小安应了一声,推着餐车无声的退了出去。
孟浮笙捧着骨瓷的碗碟,光着一双纤巧的玉足踏着密实的地毯走到了窗边,轻轻的掀起窗帘的一角钻了进去。厚实沉重的布艺窗帘将阳台隔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空间,孟浮笙捧着粥站在阳台上仰望星空,然而却什么也看不见。
当年在漫布夜空的星辉早已无处得见,夜晚的S市是一座真真正正的不夜之城。无数斑斓绚丽的灯光交织照耀,将S市映衬的如同镶嵌在地球上的一颗璀璨明珠,散射出去的光线使得即便在卫星轨道上也能感受出这座现代化的大型都市繁荣的景象。
明亮的夜空下孟浮笙抬起头,目光从一片混沌的西方空中扫过嘴中低声念着
“奎、娄、胃、昴、毕…”
很快她便念不下去了,严重的光污染下她看向哪里都是一片不适的黄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看过的那片星空究竟是不是西方。那片她凝视的区域是否是母亲当初抱着自己一个个指着教给她的那片明亮的星群。那片纯净的星空和母亲一样一去便再也不复返了,母亲曾和自己说过,星星几千几万几亿年以来,都挂在那里稳定和永恒,只要认出了星星便找到回家的路了。
可如果星星真的是稳定而永恒的,为什么只是短短十几年,自己便再也看不见找不到了呢?就像她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和在家中等着自己归来的母亲。
孟浮笙大口大口的吃着海鲜粥,苦咸的泪水划过双颊无声的滴落在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