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等会儿见了几位大捕头,要麻溜的磕头行礼。本来我还想带你去见刘县丞的,但是刘县丞今天身子有恙,没过来坐班,改天咱们再去拜会。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都帮你打点好了。人机灵着点,明白吗?!”
李春来的大舅杨德山是个白净的中年男人,胖乎乎的,脸上胡须略有单薄,平时看着似是挺和善,此时在这无人的角落里,却是阴翳严厉的恍如一头白面鬼。
“是,舅,三儿记住了……”
李春来头点的就跟小鸡吃米一样,缩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止不住紧握起来。
虽然是杨德山给他谋的这份差事不假,可很多原因耽搁其中,他跟杨德山并没有几分感情。
刚才的时候,听到杨德山的声音,李春来心里还只觉踏实,但此时,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自己很害怕呀,无助的小狗一样,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毕竟是血脉亲戚啊,为何要这般高高在上?
喝斥警告了一会儿,或许是看到李春来懂事了、很乖巧,杨德山这才稍稍放松。
他一双狐狸般灵透的老眼,很谨慎的打量了一遍四周,看到没人,忽然又压低声音、略有嘶哑的道:“县里有些事情,舅提前跟你说一声。咱们是刘县丞这边的,你别跟王主簿他们那边扯到一块去,让人给揪了把柄。等下,你就认准卢大捕头,舅给你打点好了,千万别触黄大捕头的晦气!明白吗?”
“额,是,是,舅……”
李春来正暗自发狠、下决心要好好混呢,听到杨德山这话,不由一个机灵,一下子警惕起来,下意识看向杨德山。
如果没有那些斑驳的梦,他肯定不明白杨德山这话里是啥意思。
但那个灵魂似乎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几年下来,李春来对此已经恍如本能般敏锐。
这是要……站山头啊!
虽然杨德山此时说的自信满满,似是成竹在胸一般,李春来心里却是只想冷笑。
他的经验告诉他,在形势没有明朗之前,傻乎乎便站队,那绝对是最傻的行为。
看李春来黝黑的眸子里,木讷的同时又闪过一抹机灵,也不知道为啥,杨德山心里忽然一松,隐隐感觉,他这步棋似乎是走对了,这个有着血脉相连的小子,或许,还真是个可造之材。
如此算,他那倔强的妹子倒也没说错,以后,这小三子,说不定还真能帮上他的忙。
这么想,花点小钱似乎也值得了。
“嗯。”
不多时后,杨德山用鼻孔长长喷出一口气,道:“机灵着点,走,咱们进去。”
“是,舅。”
……
“哎哟,几位爷几日不见,各个都是光彩照人哟,我老杨给几位爷见礼了哟。”
很快,李春来便小狗般跟着杨德山来到了一间大班房。
这大班房比刚才王五他们那间要好太多了,不仅高大敞亮,装饰也有诸多威严的官方气息,李春来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等‘奢华’场所。
杨德山一进门,便陪着笑跟几个坐在上首的大青红皂袍行礼,李春来则战战兢兢的跟在他后面,低眉顺目的同时,却又在偷偷打量周围的环境。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关系,李春来身子虽是依然瘦弱,但眼力、感知之类的,却是敏锐了许多。
就在杨德山跟几个‘大人物’寒暄之间,李春来也把场内的情况摸了个差不多。
都不用杨德山介绍,李春来便是分辨出了谁是卢大捕头,谁是黄大捕头。
而且,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个跟杨德山有些类似的中年大捕头,李春来心里竟很笃定,他似乎就是那个中立派了。
“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几位爷磕头行礼?”
这时,杨德山寒暄完了,冷声呵斥李春来。
李春来瞬时便反应过来,忙是恭敬跪倒在地,对几个大捕头磕头:“见过卢爷,见过黄爷,见过这位爷,见过诸位爷……”
李春来这礼行的虽是略有笨拙,但屋里众人却都是一愣。
那留着一撇粗壮八字胡、属于对面势力的黄大捕头忽然一笑:“杨爷,有点意思啊。你这个外甥,机灵着呢。你这还没介绍呢,他竟把咱爷们都认了?”
‘黑脸包公’般的卢大捕头不理会这黄大捕头,却明显也对李春来很感兴趣,笑道:“小三子,你见过爷们们?”
杨德山的冷汗一下子涌出来。
他也有点没想到,他已经在这姓黄的那使了三两多银子了,这姓黄的竟然还要发难。
纵然有卢大捕头这大黑脸在这边撑着,但他给李春来谋的是‘正差’,勉强也算是‘吃皇粮’的,而绝不是没编制的‘自干五’。
若此时,李春来一旦处理不当,就算是有卢大捕头在这边撑着,李春来怕也难入职,他的银子也要打水漂了。
李春来的冷汗也一下子下来了。
这他娘的,他已经这么可怜了,还是个孩子,这帮人,怎么还这么欺负他呢?
但李春来也不傻,忙是一边用力磕头一边道:“回,回几位爷的话,小的以前在泉子村里读书的时候,便听过同僚描述过几位爷的风采,小的记性很好,便一直记在了心里。今日得见几位爷的真容,小的一下子就对上号了……”
“这个……”
黄大捕头登时看向了卢大捕头。
卢大捕头也不由看向了黄大捕头。
那中立的大捕头也是看向了两人。
几人一个眼色交汇,不自禁又迅速避开来,心情却明显都是好了许多。
黄大捕头更是哈哈大笑道:“杨爷,你有个好外甥啊。这小子,看着蔫儿吧唧的,心倒是机灵着呢。”
卢大捕头和另一个大捕头也对杨德山露出了善意的笑意。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些大捕头身边平时虽说拍马的人不少,可此时李春来这种单纯的、又具有些许书卷气的乡野少年说出来,与寻常人肯定有不同,他们心里不自禁的便是惬意起来。
毕竟,就算他们再死命再不要脸的捞银子,又有谁不想要个好名声呢?
这个时代,好名声很多时候,可是‘免死金牌’。
“哈,哈哈,几位爷,几位爷,您几位真的是厚爱了啊,他一个山旮旯里出来的小屁孩,哪有什么机灵啊?小三子,还不快给几位爷磕头,谢过几位爷?”
杨德山这时终于回神来,忙是咧着嘴笑着招呼李春来。
便是他都没有想到,李春来能用这么讨巧、甚至说是出彩的方式,把这个大难关过去。
李春来怎会怠慢?
忙又是一阵拼命磕头,脚下的地板都‘咚咚’直响,也让几个大捕头的笑意更甚。
……
李春来这小捕快身份,说是‘带编’的吃皇粮的,实则,连入流都不曾入流,月俸只有二钱银子,十斤米面。
而且这个俸禄来源还是很‘不清’的。
并不知道是朝廷发的,还是县太爷、那位刘县丞、亦或是地方士绅发的。
不过好处就是造册了,算是最低等的‘在编’,就算因故阵亡也有一部分抚恤的。
几个大捕头点头之后,杨德山便直接带着李春来到不远处的文房里造册。
文房这边的关系,杨德山更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李春来便是得以正式被造册,并且,拿到了他的捕快皂袍与现写好的告身文书。
不多时,在简易的茅厕里换好了衣服,李春来从臭气熏天里走出来,腿肚子止不住哆嗦,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他,终于,终于吃上‘皇粮’了啊!
“不错。”
“换了这身还挺精神的嘛。”
杨德山俨然也很满意李春来的状态,赞赏的点了点头,不过他很快看向了天色。
李春来也下意识看过去,却只见雨雾朦胧的,哪能看清是啥时辰?
杨德山这时清了清嗓子道:“舅我这还要坐班,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摸索,记得,少说话,多做事,人机灵着点。”
说着,他有点犹豫。
片刻后,还是从身上摸索了摸索,掏出来约莫一两来的碎银子,塞到了李春来手里:“三儿,你初来乍到的,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少,拿着吧。没事可以来沂水商行找舅。”
“谢谢,谢谢舅……”
李春来赶忙弯腰,深深对杨德山行礼。
心里虽是有着一些的感激,但更多的却是感慨。
倘若不是自己机灵,杨德山还能像是这般客气的跟自己说话吗?怕还是像前面、嫌弃狗一样吧。
李春来心里也止不住再次发狠,他一定要在这巍峨的权利中心站住脚,乃至,往上走!
杨德山又交代了李春来几句,介绍了几个熟人,便是匆匆离去,只留下李春来独自在这碧瓦青砖的衙门大院里。
好在杨德山多少是为李春来铺了路,李春来此时也有了‘编制’,并不是太过紧张,很快便是找到了他的位置。
此时,县衙里到底有多少捕快,李春来心里也没数,但来到当差的院子里,这里早已经是人满为患,乌泱泱一大片,却又泾渭分明。
基本上是一帮人几间班房,老的年轻的都有,纷纷洒洒的,跟菜市口也差不了多少。
李春来自是被安排到了卢大捕头的麾下,但显然不是卢大捕头亲领,而是跟着一个卢大捕头的侄子辈,小卢捕头。
刚才,杨德山虽是带着李春来见过这小卢捕头,但这小卢捕头俨然没有他伯父那么有规矩。
杨德山在的时候他还在,杨德山一走,他便直接把李春来撂下了,只留了个三十出头、满脸狡诈猥琐的汉子,带李春来熟悉环境。
这狡诈猥琐的汉子也姓卢,应该是那小卢捕头的家奴,也跟李春来一样,排行老三,是为卢三。
卢三带着李春来稍稍熟悉了下环境,便是把李春来带到了这当差大院的茅厕边,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势,阴阳怪气的道:“哎哟,小李子,你小子可是了不得哟。你三哥我,熬了十几年,这才是熬到现在,你这是进门就吃上皇粮,羡慕死个人了哟。”
“三哥,您,您说笑了,小的,小的……”
李春来此时又岂能不明白这卢三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赤果果的跟他要好处呢,故作结巴的说不出话来。
原本,李春来以为,杨德山已经说了是自家人,这小卢捕头这边,就算是不待见自己,恐怕也不会针对。
谁曾想,这俨然比针对还要过分。
“你他娘的结巴个球蛋?!”
“少给老子装样,刚才,杨爷给你银子,你三哥我可是看的清楚哩。嘻嘻,小李子,你这是想不懂事,跟咱们家少爷作对吗?!”
见李春来结巴的不成模样,周围又有他们的人值守好了,卢三登时便是换了嘴脸,阴森森笑着,露着半颗残缺的大黄牙,恍如是狼逮住兔子般盯着李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