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否有城府,最大的表现之一就是被突然问到一些自己很担心的问题,会不会惊慌失措。蒲观水毕竟年轻,沈曾植问道他与陈克的关系之后,虽然不是惊慌失措,但是他的神色立刻就变得僵硬起来。
本来通判衙门里头的人都认为蒲观水与陈克关系很不一般,见到年轻的新军协统如此神色,众人都是心中暗笑。对于这种官场上有一定经验的雏,上上下下都放了心,觉得蒲观水相当好对付。
沈曾植并着蒲观水的神色先是僵硬,然后是有些无奈,随后变成了释然。这么一套变化他见得多了,很像是被读书偷懒被抓住的小孩子一样。身为著名的儒者,沈曾植对这种表情见得多了。就他的经验,一般到了这时候对方说出来的话大多数是可信的,至少连说瞎话也是很认真的。
蒲观水此时态度非常认真,应该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他接受过“专业”的培训。凤台县距离寿州这么近,天知道会有什么消息传入寿州。人民党力量有限,与其费了心力去操纵舆论,还不如留了这样的力气去挖一段沟渠。因为这次派蒲观水前来寿州,目的是要把寿州的官员们给请来聚会,然后一打尽。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怎么顺利完成这个任务。蒲观水是个军人,并不是一个职业外交官。让蒲观水领兵打仗,他还能行。让蒲观水睁着眼睛说着能够糊弄各级官员的瞎话,蒲观水就绝对不行了。
时间紧任务重,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人民党临时成立了一个模拟部门。这是模仿美帝的转业培训组织成立的临时机构。到今天蒲观水出发前,这个临时部门成立了两天。
本着“兵教官官教兵”的良好传统,首先是蒲观水和尚远教大家一般的官场规矩,然后学生们学习组成了临时官场会见的模样,模拟蒲观水会进行的各种会谈。目标很简单,要让蒲观水毫无歧义的塑造成一个“来这里应付差事的高级军官”。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蒲观水必须在各种不同的对答中,表现出能让对方接受的同一要求。也就是说,“请官员们高抬贵手,给蒲观水个面子,让他能回安庆交差。”
蒲观水性子其实挺严肃的,在他来,这样的模拟怎么都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不仅仅是蒲观水,参与培训的同学们一开始也只觉得好玩,以及浪费时间。能够来模仿的,都是出身不低的同志,这些人在党内都有自己的工作,突然被人弄来“过家家”众人还真的很有些腹诽。
有了这种心态,大家的认真态度可想而知,于是陈克与尚远生气了。陈克仔细研读过毛爷爷的矛盾论,毛爷爷高瞻远瞩的指出“**内的矛盾,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去解决。”于是针对同志们的这种儿戏作风,立刻就是一通批评与自我批评。让大家干活的话,这些人都不在乎,不过来这么一通认真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比上刑都难受。
现在蒲观水已经不难受了,陈克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会议上态度严肃的告诫大家“世界上凡事最怕认真二字,我们人民党人就最讲认真。”批评和自我批评会议之后,大家端正了态度,统一了认识。模拟会开得有声有色。针对诸多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众人全面模拟,仔细分析各级官员的心态。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众人只是被训斥了一圈之后,要么无奈,要么不爽的报复性认真起来。但是真的有了认真的心态,众人反倒进了角色,然后发现这官场里头的礼节和阿谀我诈还真的是门学问。好在陈克和尚远发现事情不对,及时的调整引导,总算是没有让众人对扮演官员上了瘾。
“沈大人,”蒲观水按照培训的内容开始说话了,“在下是在京城与陈克相识的……”蒲观水并没有编造什么,而是完全按照当年的实情开始陈述自己与陈克的关系。
情报战,或者说说瞎话的高明之处在于,一定要让整体的事情符合逻辑。例如“这个人三天没吃饭”“这个人走不动路了”。其实被一些“怪人”来,这两件事根本没有联系。但是常人听了这样的两句话之后,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两句话前后逻辑通畅。大家根据自己的逻辑习惯认为,“这个人三天没吃饭,饿的走不动路了。”
诚然,这个逻辑毫无问题。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实际上这两句话根本没有关系,说话者仅仅是在暗示这样的逻辑关系。
通过选择性的介绍具体发生过的事情,加上对常理的操作暗示,就能够有效的达成一篇很有说服力的“事实介绍”出来。而这种“事实”和“真实”有可能完全是黑白颠倒的。
培训起到了效果,蒲观水操作剪切了与陈克相识的内容,从索要治疗花柳病的特效药,到何汝明乘机发财。陈克会弹钢琴,帮北洋新军写了进行曲。对于这些内容的陈述,蒲观水发挥了自己的本色,事情说的简单明快,丝毫没有长篇大论。对于两人大谈革命谈理想,蒲观水也没有避讳,但是这段内容经过了详细的加工。谈革命谈理想,成了“谈上进心,谈理想”。
陈克是严复的弟子。陈克成亲的时候,是袁世凯帮着陈克提的亲。陈克是通过严复的举荐才见到袁世凯的。蒲观水与陈克写的《北洋新军进行曲》得到了袁世凯的高度评价。陈克与尚远都是河南人。陈克在海外没有拿到毕业证。陈克希望得到蒲观水的帮忙。陈克在救灾中帮了蒲观水的大忙。
以上的要点蒲观水也都很简明的一一陈述了。
暗示不能搞什么洗脑性的强制灌输,喊口号,上大课,都不是暗示。暗示建立在对对方思维的强有力把握基础之上。对于满清官员而言,“官场关系”是他们认为比天高,比海深的金科玉律。没有地域、师友、以及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官场就不能称之为官场。
针对那些比鬼还精的官员,人民党的培训机构认为,蒲观水这番暗示的要点是对陈克的几个要点进行明确的说明,精心准备陈述这些事实的顺序。为了达成最大的效果,还得由说话者蒲观水阐述一个并不是那么合乎官场逻辑的解释。如果对方是那种相信了蒲观水观点的笨蛋,那么最好。因为蒲观水的逻辑是冠冕堂皇的,按蒲观水所说,陈克一心报国,袁世凯为官清明,不愿意让亲友靠了自己的关系“幸进”,凤台县县令尚远是陈克同乡,让陈克来帮忙,于是陈克得到了老师严复的同意后就在凤台县这么干起来了。
而凤阳府通判衙门里头那些官员听完之后,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可心里头推导出来的却是很不太一样的一套逻辑结果。在他们来,陈克是想走袁世凯的路子,但是因为拿到欧美学校的毕业证,所以不能得到重用。陈克这等衙内肯定是自视甚高,所以想博一个名望。所以到了凤台县,想和同乡尚远干点什么大事。没想到突然遇到了洪水,陈克于是大干了一番“出格”的事情。不过总算是起到了效果。为了能让自己所作所为得到官府的认同,陈克与出来巡视灾民情况的蒲观水勾搭,希望能够通过蒲观水的推荐,在安徽混出一个局面来。
有了这样“合理”的判断之后,缺乏实际调查的官员们立刻能够“理解”了很多事情。对于蒲观水“不详不尽”的说法,大家也能够理解了。对于蒲观水对陈克的赞美,官员们也立刻想到,这是蒲观水希望能够借着陈克“有效救灾”的功劳,给自己也增加一些政绩。归根结底,在凤台县发生的事情就是几个有着官场联系的年轻官员希望趁着天灾捞取政绩的传统把戏而已。
不仅仅是安徽通判衙门的官员,包括沈曾植在内,也都是如此待此事的。唯一的不同在于,沈曾植对于从这样的一场“闹剧”里头捞取什么政治好处毫无兴趣。而其他官员已经开始想到,既然陈克如此热心仕途,只怕能够捞到不少好处。
沈曾植既然已经清楚了陈克的来历,也就放了心。对于蒲观水希望得到通判衙门的公文以证明蒲观水在当地表现很不错这件事,沈曾植不是太在意。蒲观水驻扎在凤台县,根本没有骚扰到寿州,既然凤台县这边和蒲观水勾结的如此紧密,想来肯定是没事的。至于寿州这边,沈曾植觉得在公文里头陈述一下事实,证明蒲观水“毫不扰民”“秋毫无犯”这就够了。
谈话到了如此地步,大家该说的都说了,剩下就是几句场面话,沈曾植大概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然后蒲观水“大喜过望”的表示了直截了当的感谢。然后就是端茶送客。
出了凤阳府通判衙门,蒲观水深深的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比打一场仗都累的多。蒲观水并不是记忆力不好,这些日子以来,破了七八个围子的战斗,蒲观水对于每一场战斗能够清清楚楚的回想起来。可是方才在衙门里头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刚出了大门,蒲观水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不少方才谈话的内容。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在两天培训里头总结出来的那几张纸上写的要点,他都说过了。最终的结果倒也符合人民党同志们最终的判断。
也来不及总结反思,下一个就要去拜访寿春镇总兵,蒲观水今天的日程排的满满的。正准备迈步,却见一个身穿新军军服的士兵快步走过来。这是陈克派来的保险团战士,只是他穿了新军的军服假冒蒲观水的部下。
保险团的战士靠在蒲观水身边,脸色严峻的低声说道:“蒲协统,我们这边抓了一个来告咱们造反的人。我们要把他带回去审问。得用用咱们队伍里头的箱子。”
蒲观水这次前来的时候,扛了几个箱子。这几个箱子里头放的倒是货真价实的礼物。原本目的还真的不是抓人之后塞进去。所以没有多余的空箱子。
“你们自己找到箱子没有?”蒲观水问。
“箱子是有,不过很破旧就是了。抬着那破箱子出去未免有些太引人注目。”保险团的战士为难的说道。
蒲观水笑道:“不妨事,就这么一两天能如何。倒是你们抓人的时候有没有让别人到?”
“绝对没有,那家伙居然跑到了咱们的地盘上,周围都是咱们自己人。大家出手很利落,根本没有让他吭一声。”保险团的战士继续低声说道。
保险团虽然无法打入寿州的上层,但是不等于保险团会傻到不在寿州建立自己的秘密据点。而且保险团纪律森严,蒲观水相信这个战士没有说瞎话。“那你带路,我们从那里路过一趟就行了。”
能被选来做密探联络员的战士都是机灵鬼,他已经明白了蒲观水的意思。在他的引导下,蒲观水一行路过了一处当铺,然后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一个比较陈旧的箱子被混进了队伍,然后由几个“新军战士”抬起跟着大队走。然后这几个新军战士拿了蒲观水的手令,脱离了大队。向着寿州城城门去了。
守城的官军自然不敢拦截检查新军的官兵,大家和气的互相打了招呼,守城门的官军就放行了。到了河边,“安徽新军战士”直接到送蒲观水到寿州的大船边。这次来了三条船,新军战士进去交代了几句,从其中最小的船上下来了两个水手,帮着把箱子抬上了船只。然后船夫撑开船,船顺着淮河的水流向下游轻快的驶去,不久就消失在寿州城头的官军视线之外。
并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这件事,其实寿州城头和守城门的官军还在奇怪,这位明显是送礼的新军大官怎么突然急急忙忙弄了个旧箱子回去。而且比较奇怪的是,这帮人出了城门之后不久,居然稍稍停下来把箱子打开了一条缝,却不知道这帮人弄什么玄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官军早就知道,按照朝廷的计划,自己这些老部队迟早要改编成新军。官场上来来往往送礼的事情多了去了,新军大官弄到一个箱子本来也不稀奇。自己还是别嚼舌头为好。于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今天早晨进了寿州城的胡从简居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寿州城内消失了。
官军可以不在乎胡从简,但是人民党绝对不会不在乎胡从简。虽然知道自己还在寿州城守城士兵的视线内,但是为了不让箱子头的胡从简被憋死,冒着引起怀疑的危险,战士们依然给箱子开了条缝。一把箱子抬进船舱,大家立刻把胡从简从里头给拽了出来。虽然呼吸微弱,但是胡从简依旧还有气。保险团的情报员都经过全面的训练,捆绑技术相当的高杆。胡从简被堵住了嘴,四肢按到身后倒绑着,牢牢捆成了一个反弓形。在手脚绳索处还绑了块大石头,让他在箱子里头动弹不得分毫。
抓住胡从简的时候,是背后打的闷棍。这家伙吓得从衙门口逃走之后,却没注意衙门口附近的一家店,还有附近的乞丐都有所动作了。消息通过仔细培训的手段进行着传递,实施抓捕工作的战士跟了胡从简两条街,这才在安全的地方下手。胡从简当时失魂落魄,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跟了这么久。一棍子下去之后,胡从简应声而倒。
“就这王八蛋,也敢去告发咱们保险团?”化装成安徽新军官兵的战士检查完胡从简还活着,终于放下了心。若是把胡从简给闷死了,这事情就不好办了。担心消除之后,一直被压抑着的怒气立刻就爆发出来,战士随手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又把帽子带回头上,接着挽了袖子就准备上去踹胡从简。
旁边的人立刻就拦住了他,“你把他打死了怎么办?还得让他交代谁派他来的。”
“小点声,别让这家伙听见了。教官不是说过,完全隔绝消息会引发恐惧。这样让他交代的时候他就容易交代了。”另外一位战士一面从舷窗观察着水面,一面说道。
“就你记住这个了。城里头那些家伙早就把这家伙的耳朵堵住了。”准备动手的战士气哼哼的说道,“到时候一定要让混帐东西老实说话。若是不老实的话……”
“那个可未必,他未必肯说话。”观察舷窗外的战士扭过头笑道。
“不说话,就揍死这家伙!”战士的愤怒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且他们不可能像陈克那样对大局有着明晰的把握,被人跑去衙门口状告保险团要造反,真的把战士们给吓住了。
向舷窗外的战士关上窗户,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的着船舱板上的胡从简,脸上挂着一种冷冷的笑意,“咱们不是揍他,这家伙若是不说话,咱们就让他唱起来。咱们让他唱多久,他就得唱多久。”
这番同时具备幽默感与实际凶残联想的话很有效的缓解了战士们的情绪,听完这话,一阵爆笑突然就响了起来,在空荡的河面上传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