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足道一直紧跟陈克的步伐,这是根人民党内部公认的事情。即便如此,何足道也是头回见到始终以正直、正义姿态出现的陈克居然还有着迥然不同的另外一面。何足道并不认为陈克是个“大圣人”,至少不是那种所谓浑身上下都是正气的大圣人。他想不明的是陈克到底用何种洞悉力来透敌人的。何足道也不明白,为何陈克理解了坏人的心理之后居然一点都不生气,仿佛这本来这就该顺理成章的事情。
为此,何足道私下专门晚上跑去找陈克请教。大家都忙,陈克更忙,何足道晚上九点多才敢去拜见陈克。陈克打着哈欠放下手中的公文,“足道,有何事?”
何足道开门见山的问道:“陈主席,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知道那些坏蛋的想法,却一点都不生气呢?”
陈克又打了一个哈欠,这才说道:“足道,你是做政工工作的。我问你,你觉得政治是什么?国家是什么?”
虽然不理解陈克为什么这么问,何足道还是简明扼要的答道:“政治就是利益。国家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
陈克样子也是累坏了,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说道:“既然你很清楚政治就是利益,国家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那为什么要生气呢?”
“但是,我总是咽不下这口气。”何足道说的是真心话。他越是努力实践革命,对于那些破坏新制度的人和事就越难以忍耐。
陈克听完这话忍不住笑了,“足道,我年轻的时候啊,也爱生气了。觉得天下这不对,那不对,反正没谁是对的。怨天怨地怨空气,怨完苏修怨美帝。”
其实陈克比何足道大不了几岁,不过两人在一起私下谈话的时候陈克总是用一种长者的口气说话,两人对此都很习惯。
“陈主席,苏修和美帝是什么?”何足道问。
“这个么,过个二三十年你就知道了。”陈克很巧妙的把话题避开,又接着说道:“作为一个**者,作为一个人民党的党员,我们的出发点应该是生活,而不是革命。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更好的生活,都得到解放。不仅仅是生产力方面的解放,还是自我的解放。我自幼家里头管教就极严,那时候我憧憬的是自由,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可以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到了后来,我发现所谓的自由飞翔不过也就那么一回事而已。我憧憬的事情就变了,我希望能够问心无愧。我希望每次拍拍胸脯,问自己,老陈啊,你问心有愧么?然后我能理直气壮的回答,我问心无愧。然后我发现我自打记事以来,就没干过几件问心无愧的事情。”
听陈克说起这个话题,何足道很是感兴趣。陈克爱说“天才的第一声哭喊也不是一首好诗”,在何足道来,陈克就是天才,而陈克到底怎么成长为一个天才的,何足道很有兴趣知道。
“为什么我总是问心有愧呢?因为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为了做这件事,而是为了得到那个我想要的结果。例如,我关心一个人,目的是为了希望对方对我好,而不是我对那人就如何在意。只是我个人空虚寂寞了而已。反正大体上都是这种为了达成目的,所以过程从不真心的傻瓜做法。哈哈。”说起自己以前的愚昧行径,陈克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足道性格很认真,或者说在清末这个时代的人都是为了生死挣扎,基本上没有陈克这种无聊人的。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做事竟然能无关本身的好恶。
陈克也不想多说这些事情,他接着说道:“后来呢,我也参与了不少生意,都失败了。我真正反思这些失败,才理解了我为什么会失败。因为我参与的这些事情,大家的目的都是了成功,为了成功之后赚大钱。就因为有了这种想法,才让我们失去了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态度,就是尊重事情的客观规律,不是你认为这件事情是什么样子,而是要客观的去观察,去参与,去体会这些事情本身的规律。你本身如果客观的话,你自己的情绪就没有必要了,生气是个人的问题,而客观规律和你个人无关,它是客观存在的。就如同那些坏人一样,你生气不生气他们都会那么干啊。”
何足道觉得陈克这会儿真的很累了,注意力明显不集中,说话语无伦次七拐八拐的才说道了正题上。结果到了最后竟然是一句简单的“生气的情绪没必要。”何足道并非不知道不该生气,他只是想起那些会胡作非为的坏蛋之后,不由自主的就生气了。更准确的说,想起这些人的时候,他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些人给弊掉。
着何足道皱着眉,一脸不忿的神色,因为情绪比较激动,他的脸都有点憋红了。着这种“正义之士受委屈”的模样,陈克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足道,我年轻时候的表情和你可像了。”陈克边笑边说。被陈克这么一笑,何足道的脸已经不再是憋红,而是憋的有些发紫。
何足道毕竟是干了这么久的政委,在陈克面前的失态也只持续了一小会。着陈克温和的目光,何足道很快就恢复了一定程度的镇定。“我真的很想马上就把所有问题解决,你的法子未免太慢。”
“我觉得准确的说,是比你想的要慢。”陈克纠正道,“足道,你上楼肯定知道每一级台阶都得过。这和你着急不着急没关系。你不能光冲着目的的表面上去。这次从表面上,是要把那些人干掉。你冲上去把那些人给杀了,你觉得这就达成目的了么?如果只是杀人这么简单,你觉得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么?当年一气枪毙八百多号人,我眼也没眨一下。”
一提起那次镇压反革命的事情,何足道反倒冷静了。那次杀人数量之多,何足道当时是被吓得不轻,他知道陈克那时候唯一的犹豫只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最后这八百多号人还是给杀光了。大处决结束之后,根据地里头的风气立刻是好了不少,再没有人敢公开抗衡新政府的政令。这也是不少同志这次偏向暴力推行的重要原因之一。
“陈主席,这次和上一次的情况比较类似,所以不少同志觉得可以采用暴力的手段。”何足道解释道。
“区别大了。上次那些人已经干了坏事,咱们把他们杀了,人民群众知道了咱们立的规矩不容挑战。最重要的是咱们推行的土改制度的确让人民享受到了好处,提高了生活水平。人民觉得这么好的政策,这帮人居然袭击咱们人民党的政府,这些人的确是自取灭亡。现在那些坏蛋们没有跳出来呢,他们还没有干坏事呢,你把他们杀了这算什么?”
何足道依旧觉得不太能接受陈克的想法,“陈主席,既然那些人是祸害。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些人干了坏事之后才动手呢?”
陈克引导了好大一圈,何足道才终于问出了比较核心的问题,陈克也觉得松了口气。“足道,假设啊,假设我指出的道路是绝对正确的,你觉得能按照我说的来做的有多少人?”
何足道不吭声了,答案是明摆着的,没几个人能做到。何足道认为陈克所推行的政策很多人其实根本没有真心拥护。具体执行的时候大家或许还能遵守这些规定,但是没人真的在乎陈克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当陈克的预言变成了现实之后,包括何足道在内的人才能理解到其中的精妙之处。理解的前提还是陈克亲自说出来。在陈克不说的时候,猜陈克心思的人也有不少,没有一个能猜中的。
在确定了这个问题之后,何足道对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突然的明明白白。他认为自己不中用,不能替敬爱的陈克主席分担工作。何足道其实知道自己的能力是在不断提高的,就是因为能力的提高,何足道更清楚的到自己与陈克之间鸿沟一样的差距。这也是让何足道最难以接受的一件事。何足道希望陈克只要发一句话,自己就能把事情做到陈克的这种程度,至少能做到让陈克满意的程度。实际情况却是何足道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真正理解陈克的意思。这不能不让何足道着急,不能不让何足道生气。
陈克并不知道何足道的想法,此时他真正希望的是何足道能够有所突破。何足道不吭声,陈克干脆解释道:“我知道大家很难做到,因为新制度大家都没见过,也不了解。同志们和根据地的百姓们还是用旧时代的思路来待问题。让他们把思路转化到新时代的思路上,需要很大的努力,所以我才要让那些坏蛋们跳出来。这些坏蛋其实都是有能力的,正因为他们有能力,所以才能更好的与我们对比。就因为有了对比,新制度与旧制度的区别才能被大家到,大家才能知道有不同于旧制度的新世界的存在。哪怕是为了完成我们的事业,我们也得让他们跳。”
何足道着陈克坦然的神色,心中的羞愧感又提高了不少,他问道:“陈主席,那为什么大家不能直接接受你所说的,那岂不是更快?”
“任何新事物被接受都需要一个过程,这是正常的规律。而且我相信人民群众能够接受新事物,因为每一个人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好。新制度明显比旧制度更有效。所以我一点都不着急。足道,旧制度之所以能够存在,因为旧制度肯定有其合理性。既然旧制度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新制度不可能仅仅几年就完全把旧制度给替代了。这种态度不科学。我们不是神仙,我们不可能靠一张嘴来说服同志们,说服百姓们。只有靠踏踏实实的工作,靠做完也不说,也不居功的科学态度。我们才能争取到百姓。”
陈克的话说完,何足道觉得更加惭愧了,“陈主席,我让你失望了。”他很诚恳的说道。
对何足道的这话,陈克有些诧异,“足道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何足道连忙说道:“没有,陈主席,没人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光是急功近利,反倒让你更费心。”
“足道。你没让我失望,有你在,我对政工部门放心的很。我现在都忙成这模样了,没有你在,把我累死我也顶不住啊。”陈克说完,拍了拍何足道的肩膀,“足道,我很感谢你。你为革命工作付出很多努力,我都在眼里呢。只是我这个人有时候太懒,依赖性也强。你干的好,我觉得是应该的,我这种做法让你误会了。”
“陈主席,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何足道连忙解释道。陈克工作的沉重大家都亲眼着,只要不是休息陈克就在工作。作为一个已经结婚的人,陈克其实很少有时间能和身边的妻子一起坐在那里吃个饭。陈克经常就在办公室里头整夜的批文件,做计划。现在根据地工作这么繁重,不少中层的同志们巴不得陈克能够多承担些工作。执行命令总是比做一个计划容易的多。陈克做起了自我批评,何足道立刻感觉很惶恐。
“足道,咱们发动的这场革命不仅仅是我的事业,这场革命也是你的事业,也是大家共同的事业。我觉得你有一个缺点,太缺乏主导的态度。我这么说吧,万一我死了,你是否希望我死的时候很安心呢?”
“陈主席……”何足道脸羞得通红。
陈克抬手阻止何足道继续说下去,“足道,如果要我死的时候很安心,那么就是我一点都不担心我死之后革命事业后继无人,革命事业一定能够推行下去,得到完全的胜利。这次合肥战役,黎元洪请求投降,严先生就敢孤身到黎元洪的舰队上去。这是为什么?因为严先生知道,哪怕自己被黎元洪狗急跳墙的杀死了,这场战役我们依然可以全胜。他一点都不怕。足道,我早说过革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业,你不要仅仅为了效忠于我而去革命。这种心态不科学。如果你真心的想效忠我,那你也要把革命当作你自己的责任,而不是仅仅为我负责。我们的力量来自于人民,你要为人民负责。”
何足道从没想到,陈克对自己有着如此深切的期盼。羞愧感虽然没有全部消失,但是此时占据何足道心头的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满足。这是一种被自己尊敬的人承认价值的感动,何足道突然觉得自己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原先的种种不满和焦虑顷刻就烟消云散了。
陈克虽然没有能完全理解何足道的心理,但是他能得出,让何足道困惑的东西消失了。他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以后考虑问题你别考虑我,要从人民的角度考虑问题。”
第二天,政委们开会。他们突然发现何足道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如果在昨天何足道与大家考虑问题的水平和层次还差不多,那么今天何足道明显就跟上了陈克的思路。政委们其实不由自主的把陈克的想法往阴谋诡计上靠,而何足道明显把争取群众当成了核心目标。
由于何足道本来就和这些同志想法类似,现在他负责上连接陈克的想法,下面又能理解大家的想法。经过半天的讨论,几个政委总算是明白了陈克的真心想法。
等理解了“争夺群众”的这个核心纲领之后,政委们才发现一件极为扯淡的事情。这本来就是陈克一开始就说明的问题。只是陈克在说明这个核心纲领后,又把具体执行办法说了一遍。结果大家认为这种办法未免太有算计的味道。反倒迷失了政策的真正方向。
政委们理解了事情的本质,陈克说道:“同志们,我这不是搞阴谋。我前头就说了,阴谋是基于利益的欺骗。我觉得我可以把我得这个手段叫做阳谋。因为那些人基于自己的阶级立场,他们一定会这么干。我们只是给他们跳出来这么干的机会。我再强调一回。我们的革命事业是要为人民群众利益服务,在革命的事业当中,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分清。既不要把群众当成我们的敌人,也不能把敌人当成我们的朋友,让敌人混进我们的队伍。这点一定要分清。”
熊明杨毕竟是读过书复旦公学的,他已经彻底理解了陈克的意思。他没了昨天的浮躁,而是微微皱着眉头说道:“陈主席,为什么一定要推行地方选举制度呢?咱们强势领导,其实效率更高。”
“我们从事的是人民革命,人民革命两大支柱就是科学与民主。如果不通过地方选举让人民参与到这场人民革命当中来,那么人民就没有基于自己利益的政治立场。那就意味着人民没有参与到这场人民革命中来。更直白的说,人民不可能真心支持我们的。我们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胜利,都是基于人民的支持。或许因为推行了地方选举,有些人就会真心的反对我们。但是,因为推行了地方选举,大部分人民是会选择支持我们的。我们不能因为要面对一些小小的困难,因为害怕麻烦,就不推行地方选举。”
熊明杨微微点点头,想到这场地方选举要遇到的困难,仅仅是想到了一部分困难,熊明杨怎么都兴奋不起来。
陈克也不兴奋,他神色严肃的说道:“当然,我必须强调一件事。我们人民党的党章里面说的清楚,我们人民党是代表中国人民利益的先锋队。打铁还需自己硬,除了要加快发展党员之外,我们要加强党的建设。这次地方选举,会是一次比革命战争更加困难的挑战。我希望大家能够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一定要把这次工作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