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尚远终于明白自己“蠢的不可救药”,精神上所有的压力反倒释放一空。以前尚远也是个爱挑剔的人,每个人都是不合道义礼法,现在收了这个心思,尚远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一样轻松舒适。整个世界仿佛变了一个全新的样子,那些无耻卑鄙若是从个人利益角度起来,也变得“新鲜可爱”起来。例如,议员们的诸多奇葩发言甚至能引发尚远的轻笑。
严复和冯煦完全不知道尚远到底遇到了什么好事,不过两人素来自持身份,不肯在这等事情上寻根问底。另外他们对满清朝廷里头的大臣了解的远比尚远多,两人已经清楚的到,局面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边缘。
各省督抚都下了决心,绝对反对一人一票的议员投票模式。袁世凯若是不答应,他们宁肯现在打道回府。督抚们的想法很简单,“反正你袁世凯现在也不敢动我们,你不肯同意我们的要求,我们就给你拖。若是你敢动了我们的官职,那就是袁世凯你背信弃义。”
不能不说,这种充分利用规则的手法还真的很有议员们的风采。
各国使团一直在关注中国这场疾风暴雨似的变化。中国的神奇让使团们感到颇为棘手。一般来说,各国叛军都会努力获取外国的支持。这是个非常容易理解的事情。可人民党这支叛军恰恰相反,他们不仅没有试图获得外国的支持,某种意义上他们还在努力保卫中国的利益。若是叛军肯花了大力气出卖些东西,外国使团固然不会真的立刻支持,至少也会利用叛军问题来要挟仓促上台的袁世凯。
可是叛军坚持底线,袁世凯也没有真的想和叛军一决雌雄的动向。这对似深刻的矛盾里头居然没有外国人插手的余地。这还真让使馆团感到很是意外。
直到人民党的更多情报传到了外国使团这里,他们才恍然大悟,无论是台上的北洋还是台下的人民党,居然都是李鸿章北洋一系的。使馆团很快达成了共同法,“轰轰烈烈的中国内战,只是北洋中激进派与保守派的内斗。在对付外国人方面,两派是一致的。”
洋鬼子对与中国了解的还不够深刻,对于各种尔虞我诈的条约却有足够的认识。欧洲这一百多年来净玩这个了。他们已经确定,北洋与人民党之间一定有某种密约。双方的区别是,人民党坚决要求满清下台,袁世凯北洋集团则希望对满清进行最后的利用。
认识到了这个程度,曾经比较一致的外国使馆团立刻分裂了。袁世凯北洋集团是外国在中国最信得过的集团。支持袁世凯上台并不违背列强的利益。但是列强并不在乎在这个关键时刻狠狠给袁世凯添点乱,让袁世凯多吐出点东西。在列强来,既然无法挑动“北洋与人民党这对表兄弟的关系,别的省份就大有文章可做。”
英国人自持身份,他们认为袁世凯只要想夺权,就必须让英国人满意。法国是早就图谋云贵广西很久了,这帮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法国佬居然高调的开始联系云贵与两广代表。
袁世凯对这些小把戏清楚的很,其实日本代表也开始频频接触袁世凯,他们以“英日同盟”为理由,试图拉着英国的虎皮来威胁袁世凯,让袁世凯在东北利益上松口。他让立宪会议“继续讨论”,冷处理几天。自己也能好好的休息几天。
杨度还是城府浅些,只到了第二天,杨度就火烧火燎的跑来找袁世凯。
“袁公,日本的要求绝对不能同意啊。”杨度态度坚定的表态。
“虎禅何出此言。”袁世凯笑着问道。
“袁公,最近日本大使在四处拜访内阁诸阁僚。就连我这个无名小卒他们也不放过。”杨度说道。
对杨度的这黑砖,袁世凯根本没有深究的意思,他笑道:“咱们也不能关了日本使馆,他们跑咱们也没办法。让他们跑。”
“那袁公的意思是……”杨度已经明白袁世凯有自己的打算,他试探着问道。
袁世凯冷笑一声,“朝廷最为人诟病的就是丧权辱国,我袁世凯当年为了保住朝鲜就不怕死。现在当了这内阁副总理大臣之后反倒怕死了不成?”
“那袁公可有让我去做的事情。”杨度连忙请命。
“你把封存起来那些文书给我好!我怎么听说有人要打这些东西的主意了?我明天也会在内阁会议上说清楚,谁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不管他是谁,我绝对不放过这些人。”提起那些破事,袁世凯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本袁世凯只是想赚取个好名声,而且也要给陈克一个交代,这才花了大力气保护文物书籍的。
可这件事带来的收获却大出袁世凯意料之外。抄了王爷们的家之后,袁世凯按照陈克所说的,在全国各大报纸上通告要建立“国家资料馆”“国家大图书馆”以及建立“中华大博物馆”。各地文人们立刻起来支持袁世凯,虽然其中也夹杂了些“袁世凯明着要建立博物馆,实则是要中饱私囊。”这类酸话,但是正面评价却是占了绝大多数。
不少从来与袁世凯没什么联系,甚至是反对袁世凯的文人都公开发文赞美袁世凯“重视文化,振兴中华文明”的盛举。不少名流已经公开或者私下请求能够在这项文化事业里头出力。
陈克早就给袁世凯说过,“国家资料馆”“国家大图书馆”“中华大博物馆”这三个馆长之职,乃是能极大笼络文人的要差。袁世凯觉得陈克说的有理,可真的第一次得到了全国上下文化名人的支持,袁世凯心里头的激动还是大大超过他自己的想象。
杨度也是个文人,在保护文物典籍这件事上也是出了大力的。一听这话,他连连点头。“放心吧,袁公,这件事我绝对会办好。”
袁世凯哼了一声,“虎禅,你是个文人,你还是不懂下头那帮人。我明天先发话,该杀就得杀。你接着就找几个做的过分的,东西给我追回来,人给我砍了。不杀鸡骇猴是不行的。你把这东西给我好了,就是大功一件。记住了么?”
打发走了杨度,袁世凯还是笔直的坐在沙发上,他又想起给自己出了不少好主意的陈克,这几天英国方面告诉袁世凯,陈克已经开始与外国做起了大买卖。袁世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陈克自己就是个留学生,严复更是洋务派。不做洋务,不花钱购买机器设备,这还叫洋务派么?英国人若是不提陈克做买卖的事情,袁世凯反倒会担心。听闻人民党果然和英国人搭上了关系,袁世凯就确定人民党就更不可能在背后闹起来。在袁世凯见过的所有人当中,陈克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野心。更重要的是,陈克有着把野心一步步实践的能力。袁世凯很清楚陈克绝对不会把自己至于棋子的地步,一个不愿意当棋子的人绝对不会玩弄小聪明,并不是这种人不懂,而是偷鸡摸狗的小聪明收益太低。凡是真正把自己当回事的人,不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绝对不会这么干。
而且英国人这么说的目的,是为让袁世凯感到疑惑,在很多地方就不能不向英国人让步。这洋鬼子想得到挺好。袁世凯心里头骂道。
确定了陈克不会在背后捣鬼,袁世凯的思路就转到其他洋鬼子身上。
对于法国的活动,袁世凯希望这帮法国鬼子跳的更欢实些。北洋不太得起法国,虽然英法联军两次入侵中国,八国联军里头也有法国的份。可是真的打起来,镇南关大捷一次就把法国人打得原形毕露。若不是英国人强力施压,法国人断然拿不走安南去。俄国毛子总是喜欢背后插刀子,真的让他自己挑头单干,俄国毛子从来不会出头。至于德国人,他们与北洋关系一贯不错。这次他们并没有趟浑水的打算。
列强既然不会翻脸,袁世凯就觉得心里头压力大减。他此时倒是很希望借洋鬼子瞎跳的机会,好好的收拾一下与洋鬼子勾搭的那帮人。
在北京到处寻找新闻的美国记者约翰?弗莱明接到了秘密情报,法国使馆人员频繁与中国议会代表接洽。这绝对是大新闻,弗莱明记者一咬牙,花了大价钱买来情报,随即埋伏在两方的秘密会议地点。经过埋伏观察,这里果然是法国人与中国议会代表的秘密会面地。不过两边从来没有同时进去,虽然偷拍了好些照片,却没办法将两边联系起来。
弗莱明记者有着比后世狗仔队更坚强的个性,他耐心的等待着机会。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法国代表出来的时候,竟然有中国议员送他们出来。趁着两边正在说话的那一瞬,记者弗莱明以野狗般的速度冲上去拍了一张照片。闪光灯的强光让这伙秘密会谈的人一时睁不开眼睛。弗莱明又拍了一张。随即一路狂奔而去,他气喘吁吁的冲进美国大使馆的时候,因为速度太快,差点引发美国使馆保卫人员的枪击。
第二天,好几份中外报纸都花钱从弗莱明这里买走了新闻与照片。
被抓拍到的与法国人私下会谈的是广西的一名议员沈继瑶。整个议会随即哗然。袁世凯也不难为沈继瑶,只是令他上台做出解释。沈继瑶倒也聪明,他立刻攀咬多人,说好几个省的代表团都与法国代表团有过接触。沈继瑶自称只是去听听法国人到底想干什么,绝无干出出卖中国利益的事情。而且沈继瑶还选成,他要求法国政府取消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在华驻军全面退出中国。由于他言之凿凿,攀咬甚众,大家也没办法真的把沈继瑶怎么办。这总不可能把法国使馆人员拽出来问口供啊。
可外头的报纸经过这么一番宣传,民间对各地总督到底想干什么提出了强烈的质疑。“是中国人自己立宪,还是外国控制中国立宪?”各大城市都爆出了这样的质疑。
这次立宪会议本来就得到了全国瞩目,袁世凯内阁希望获得主导权的打算很多人都清楚。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关键是袁世凯到底怎么主导局面。在次关键时刻,突然出现了关于外国人介入的消息,更是刺激了等待者的神经。南方的电报雪片般飞进了北京,都要求议会尽快拿出立宪大纲来。甚至有人吵吵着,“若是此次代表不肯商谈国事,只肯与外国人会面。那不若重选代表再次商谈。”
袁世凯自然不着急,北洋集团好歹纪律严明,谁也没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各地代表,特别是广西代表团压力尤其之大。两广总督张人骏见到这等局面,也只好破釜沉舟,老头子气势汹汹的站起来,把扯皮的事情公开化。要求以各省代表为投票一方,而不是议员一人一票的模式进行投票。
由于被袁世凯“暗算”了,老头子满腔怨愤,“联省自治,重在联省。各省意见都不统一,这还要联省作甚?”他高亢的声音在会场里头回荡着。说完这话,老头子都不坐在第一排中央的袁世凯,气哼哼的下台去了。
袁世凯面无表情的起身上台,“咱们在这里吵了快半个月,什么都吵不出来。既然诸位愿意以省来投票,我觉得也不是不行。那就把这个章程定下来。可我把话说头里,若是诸位自己定的规矩,你们再不认,那可就别说我袁世凯不客气!”
说完这话,袁世凯也气哼哼的下了台。把一群目瞪口呆的议员撂在位置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软磨硬泡,袁世凯终于屈服了。大家都幻想着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胜果来的如此之快。湖南巡抚岑春蓂立刻起身,要求马上进行投票表决。北洋之外的各省代表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上台发言,表示支持以各省为单位来投票。北洋代表们明显被气坏了,他们上台之后仅仅随口说句赞同的话,就下台去了。
在议长的锤子敲锣之后,袁世凯突然起身上台,要求进行第一个表决。“改各省集体表决为议员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进行表决。”
张人骏只是惊讶了一瞬,接着脸色大变。他已经想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原来自己被袁世凯给耍了。
果然,贵州代表的代表,贵州巡抚李经羲第一个上台表示同意,这大局立刻就定了下来。袁世凯其实只要这一票,一票就够了。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给这一票做准备的。
议会里头轰然响起了各种声音,方才意气消沉的北洋议员们已经忍不住放声大笑。有些人甚至笑的弯下腰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而其他省份不久前意气风发的议员们则纷纷站起身来破口大骂李经羲是个首鼠两端之人,向其他代表团发过的誓言都是屁话。还有议员嚷嚷着要以退会来抗议。
正吵吵之中,议会厅的几扇大门突然大开,几队北洋军沿着墙边冲进来,把议会给彻底包围。议员们哪里想得到会发生此事,起来喧哗闹事的议员都愣在原地。如同菜市场般的议会大厅突然变得跟坟地般安静。
“咚……咚……”袁世凯的军靴在木质讲台上敲出深远的回音。他慢慢的走到了发言的位置。“你们这些人说李巡抚不受规矩。那你们不久前说的话都是屁话么?你们给我站出来说说,李巡抚到底哪里不受规矩了。”
“袁公!你派兵到底何意?”张人骏起身喝道。他敏锐的把反击的矛头针对了袁世凯貌似亏理的地方。
“派兵何意?因为有些人不懂规矩,这是要闹拆台,把国家大事当儿戏!若是诸位心里头以国家大事为重,那就老老实实坐下来接着选举。我袁某不是不懂规矩的人,绝不会用这些兵来威胁大家。我派兵何意?派兵不是要把某些人拖出去,恰恰相反,我派兵就是要让那些想跑出去拆台的人出不去,不给他们跑出去造谣生事的机会。”袁世凯声音洪亮,内容与张人骏针锋相对。
不少议员还真的抱着跑出去之后开始胡编乱造的打算,见袁世凯早就做了准备。也不得不暂时停了这心思。
好不容易恢复了秩序,袁世凯让北洋军先撤出去。接着开始投票确定基本宪法。
“各省两年内维持现状,但是两年内各省按照自己的想法组织各省议会。两年后以现在议会人员比例召开第一届正式国会。”
“各省不得宣布独立。”
“各省拥有地方官员任免,财政等权限。”
“各省拥有地方税收的权限。”
“各省港口、海关由中央管理税收。”
“各省不得与外国缔结任何政治与军事条约。”
“各省可组建警察等准军事机构。”
“各省须按统一比例向中央缴纳一定税收。额度由议会/4以上代表同意后”
……
一项项的决议纷纷拿出来选举,虽然有些人是铁了心与袁世凯的议会对抗,无论如何都要投反对票。不过平心而论,这些内容一点都不过份。
要投票的内容不少,加上一些议员磨磨蹭蹭的拖时间,经过表决的内容并不多。
袁世凯立刻命人把最新消息传播到出去。其实别的内容他都不在意,只要“各省自行组建议会”第一条能够通过,袁世凯就相信自己能够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督抚们在地方上的根基都不深,地方士绅们一定会起来试图掌握议会。虽然极为讨厌议会,而且今天这帮议员泼皮流氓般的表现也让袁世凯倒足了胃口,但是袁世凯现在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拆散各地的反对力量。
果然如同陈克给袁世凯提出过的预测一样,第二天一部分议员称病不起。表示参加不了投票。袁世凯完全不在乎。第一条通过就是伟大胜利。他其实对陈克那“派兵弹压想制造混乱的议员”的法子很是欣赏。而袁世凯并不知道,陈克写这条建议的时候也是乐不可支,“历史上”袁世凯被那群傻缺议员们折腾的烦不胜烦的时候就这么干过。与其说这是正儿八经的建议,不如说是陈克童心激荡下弄出来的恶搞。
尚远这几天发现了自己的变化,一直以来尚远都是一个“很严肃体面”的人。他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大笑是什么感觉。可自从认识到自己“蠢得不可救药”“对虚名的渴望有些病态”之后,真正接受这些事实的尚远一度被压抑的幽默感好像突然就复苏了。但凡一件小事就能让尚远真正的笑出声来。而议会中发生的事情更是让尚远一想起来就乐不可支,捧腹大笑。
严复和冯煦见到议会里头的活剧,已经是忍不住又可笑又无奈,哪经得住旁边躺在床上的尚远刺激。两人原先还稍微能忍住,没多久也忍不住一起捧腹大笑起来。大笑声穿透窗户,越过围墙,连在外头监视偷听的密探们听的清清楚楚。
难道人民党的代表们都疯了?带着这种猜测引发的狐疑神情,密探们了高高的围墙,又开始与同伴对视起来。
好大一批议员们不肯参与投票,一直讨厌“民间清议”的袁世凯这次反倒充分的利用了民间清议。议会里头发生的事情被传播了出去,议员们“称病”的理由也被很含蓄的指明。得知终于可以组建议会的地方士绅们得知了这消息之后,群情激奋了。这次就不仅仅是电报,有些地方名士自发或者被人鼓动后,纷纷进京前来说服本地代表。
袁世凯也不搭理这帮人,既然袁世凯已经表明了立场,议员们不肯开会更好,拖下去的局面只是对北洋有利。
既然是休会状态,尚远自然有更多时间去拜访老师。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老师竟然是极有幽默感的人,虽然没有见到议员们的丑态,可听了尚远的描述,老爷子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评价,就如同画龙点睛,把议员的样子描述的惟妙惟肖。每每让尚远笑的前仰后合。两人说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尚远就向老师请教学问。真的有了谦逊之心,尚远发现自己以前对先秦诸子的法竟然是完全错的。
对尚远的这种新倾向,李鸿启老师劝道:“望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也不要过于妄想。几千年前的人,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文青信里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说得极妙。学以致用,若是不用,那就只能拿来卖弄了。孔乙己不就是如此。”
以前每次被批评,尚远都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羞愧感,可现在他这种感觉已经变得相当淡薄,反倒是老师所说的话深刻的印入脑海里。尚远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变化,他对老师所说的,“无耻变成了谦虚”实在是佩服。以前若是见人对自己犯得错误根本没有羞耻感,尚远就会认为那人是无耻。现在,自己当时的观点未免太过于主观了。
严复与冯煦两人也没有闲着,得知袁世凯从王爷家里头搜罗到了大批的古书。他们就申请去。袁世凯自然要给这个面子,杨度已经公开招收了一批文化名士,这群名士在一群兵丁的监视下开始整理书籍,制作目录。两人可是有机会到了好多听说过名字却从未见过内容的古籍。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自有书的癖好。议会不开,两人反倒在这古书堆里头好好的过了把瘾。
不过见尚远每天都去拜访他老师,两人觉得怎么都得去同。李鸿启先生见这两位名士登门,很平凡的接待了两人。相见之时,要寒暄几句,提到尚远,李鸿启老师笑道:“这孩子年轻不懂规矩。你们二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该提醒的时候,请一定要提醒他。”
若是以前,被老师这么“一通贬低”,尚远总不是是真的心悦诚服。可这次他却听出老师话里头的奥妙来,他不说尚远不能干,只说他“年轻不懂规矩”,这话未免太真实了。
严复和冯煦回答更让尚远瞠目结舌,“李先生,我们加入革命还不如尚远同志早,很多事情还得尚远同志多给我们讲讲才对。”
几个前辈的话你来我往,该说的都说了,能确定的都确定了。偏偏听起来温文尔雅,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严复不擅长官场上的事情,所以话不多,往哪里一坐,自有一番军人兼教师的沉稳。冯煦则有江南人特有的儒雅,言语从容,不急不躁。大家谈起各自的生平,还有那些著名的事情,不自吹,不谦虚,更不推脱责任。听了一阵,尚远发现自己的老师竟然能准确的引导客人谈话,真有详谈甚欢的感觉。
谈了一会儿,老先生见话题已尽,就起身送客。
尚远送严复和冯煦两人出去,这才回来,他把自己的感触对老师说了。
李鸿启先生哼了一声,“你这又犯了妄想的毛病。望山,我说你不懂规矩,是你真得不懂。我若说你懂,人家信了这话,真把件事交给你,你干糟糕之后,自己丢人那都是小事。你坏了别人的事,人家可是会要你命的。我这是让你学会保条小命。所谓说话,就是交流。第一要务是听别人是不是需要你,第二是告诉对方你能不能干。所以说固然重要,会听才是更重要的。”
尚远听了之后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老师做事谨慎到了如此地步。
李鸿启接着说道:“望山,荀子说,言有招辱,行有招祸。因为你说的任何话其实你都做不到。你文青,他就要你人民党的同志们只做事,做完了之后给百姓讲事实,再摆道理。这就对了。若是有人面对事实还不承认,那就是他们自取其辱。你就不用搭理这种人。”
这话可是解决了尚远的一大心病,他一面微微点头,一面问道:“老师,那行有招祸怎么讲?”
“你把别人的事情干坏了,那就一定有人找你麻烦。若是你把自己的事情干对了,只怕找你麻烦的人更多也说不定。这天下,你不和别人比,别人可未必不和你比。你得了好处,揣你自己兜里,肯定有人想从你这里弄出来揣他兜里。所以干对干错,都有祸事。”
“那这该怎么应对?”尚远急切的问道。
李鸿启老师皱起眉着尚远,“文青不就去革命了么?你不就跟着文青去革命了么?这不就是你们的应对么?”
尚远的脸腾的就羞红了。他听李鸿启先生的声音刚毅有力的继续说道:“这世道外国人来中国抢,外国人抢完朝廷抢,朝廷抢完贪官污吏抢,贪官污吏抢完土豪劣绅抢。你们人民党不就说要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制度么?你们都敢干这等革命,还怕什么祸事?你若没有做好为革命死的打算,那就不妨直接告诉文青你干不了,跟我一样找份营生混口饭吃好了。”
屋里面陷入了沉默,尚远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老师,哪怕李鸿启老师坦承自己没有干革命的胆量,但这份坦荡却没有一丝胆怯在里头。正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外头有人推门,进来了一个与尚远年纪差不多的三十多岁男子。却是李鸿启先生的儿子李玉简。
李玉简进门之后瞥了尚远一眼,却转头对李鸿启说道:“爹,我听人说你近日来一直与革命党代表混在一起。却没想到是尚远。爹,人民党着嚣张一时,那是他们的事情,你何必自取其祸呢?”
李鸿启老师对儿子的责难只是冷哼一声,却根本没有回答。
李玉简扭过头来对尚远说道:“尚师兄,你去造反就没想过自己的老师会遭什么罪么?算你有良心,不打出你的名号。可这些日子我们可担惊受怕的很。您远在安徽手握大权,我们这等小民可是高攀不起。尚师兄,求您了,别来了。”
“撵人也轮不到你说话。”李鸿启先生打断了儿子对尚远的诘责。他起身拉住了尚远,“望山,该说的我差不多都说了。我一直很喜欢你这孩子,你要好自为之啊。”
尚远知道自己这一走,若不是解放了全国,那是不能再回来了。虽然心里头有千般不舍,还希望能够在老师这里多学些东西。可他也知道什么都不能再说。
“老师您也保重。”说完,尚远恭恭敬敬给老师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起身之后,尚远向李玉简到了别。也不管李玉简别脸根本不回礼的傲慢。尚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老师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