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太安山风水极盛,若自西观望太安山便能看出其山势混着林木的翦影恰似一尊卧佛。只春夏两季日出时沿西观望,羲和初生,恰处佛口,故此称“佛口含丹”之奇观盛景。
崇王府矗立太安山之上,傍水倚山之地景色自是宜人,而其中建制格局更是独具一格。与其称其崇王府,倒不如说是一方小城。王府坐北朝南,只东南西北四扇府门接连围墙圈界,但并不似寻常府邸方方正正,更多是倚靠地势盘桓叠砌,形同北境长城。
世人都说崇王贤良,因不忍兄弟相残和挑起战乱涂炭百姓而放弃了争夺帝位,其治下的琅州百姓大都也能安居乐业,口碑自是极好。只鲜有人知,这一切的背后皆是要归功于崇王周瞻敛背后的一位影子谋士。
独孤苇茗常年在太安山的陆博殿静养,殿外便是大博湖和小博湖两处水地,中间只用一条枭桥隔开,同时连通两岸。枭桥名为桥,实际上却是卧于两处湖泊之上的游廊,东西长达一百七十六丈,廊间承重圆柱和栏槛皆用料楠木,其上所涂绘的彩画更是精彩纷呈。
外界人大都不曾听闻独孤苇茗这个名字,但在崇王府中,陆博殿的守卫程度甚至比崇王大院都要高出一筹。饶是苏佑陵踏在枭桥之上看着那十步一列的王府亲兵也是不断啧舌,只想到自己将要所见之人更是心中起伏不定。
苏佑陵性子谨敏,他想杀张斌,但断然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只因为他在杀张斌前留了一手,只这一手便足够朝廷计较的。所以这也是为何他要先行翻阅张斌的簿子。
他在寻找一个破绽,一个他能杀了张斌还要周卜胥乃至崇王都要拍手叫好的破绽。
张斌例行公事来吴邺郡检查军备,暗地里则是替勘隐司扫除踪迹,顺便查探崇王对于帮助勘隐司隐匿行事的态度。那些公文簿子大都只是潦草敷衍,但有些却是实打实的东西,苏佑陵也没想过一个人可以蠢到如此地步。
按常理来说,朝廷中人私下让藩属之地的官吏做事,向来应该不留把柄。口述是最为简单的办法,实在不行便是即刻飞书。
而他张斌却是将唐楼以及其余琅州两年前被清算的江湖势力状况一并充写在案。
这等做法自然是便利了张斌借着例行公事的由头逍遥快活,但后果也十分显目。
朝堂之上,当周瞻源将那一张簿子扔到陈淮面前时,堂堂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陈少保当即面露惊惧。那张簿子是苏佑陵故意挑择出来留在现场的其中之一,上面赫然记述着勘隐司清算的诸多江湖势力和如今残余的状况。
龙颜大怒便自有臣子战战兢兢,而此刻的陈淮更是如履薄冰。
……
苏佑陵踏过枭桥之后便为人蒙上了双眼带走,几度兜兜转转有意的混淆视听,苏佑陵却是不以为意。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再度睁开双眼,便是眼前小榻正坐着一位身着玄衫、不修篇幅的老者。老者面容只堪寻常,却是形同枯槁,身形十分削瘦不说,甚至呈现一种极其虚弱的病态。而老者身旁还站着一位面皮白净的儒士,与苏佑陵年纪相仿。
“你们且先行退下。”
“诺”
老者声色中气十足,实在与其容貌身形大相庭径,将苏佑陵带来的两名侍从闻言当即告退离去。
老者端详了苏佑陵一番,再度开口。
“濂儿,给客人奉茶。”
一旁儒士谦恭一礼:“是,师傅。”
苏佑陵乘着这空当环视了一圈,四周陈设可谓极尽简陋,无论如何都与那气派的崇王府截然不同。
“小子苏阿,见过独孤先生。”
苏佑陵收回目光,这才向眼前老者倾腰作揖。
独孤苇茗面容不变,只淡淡道:“原以为会是何等青年才俊,如今看来你更像是一名江湖武夫。”
苏佑陵讪笑称是。
独孤苇茗再度开口询问:“你师从何人?”
苏佑陵闻言当即便是作答:“曾拜于墨流坊柳孝正学士门下做过学问。”
早在苏佑陵得知要见独孤苇茗之前便已是做足了准备,天下间要说让崇王都查不清楚的文人墨地,除却朝廷中的国子监便唯有墨流坊一地。而能让独孤苇茗相信,更是苏佑陵熟悉的地方也只有墨流坊。
独孤苇茗半晌才是缓缓开口:“柳孺才学也就马马虎虎,运气倒是极其不错。”
看着眼前老者认可了这等说法,苏佑陵才是缓缓舒了一口气。一旁齐濂也煎好了茶水,便是替二人斟茶。
独孤苇茗轻啜了一口茶水:“你与世子殿下相识不过数天,据闻不久前才来的吴邺郡。苏阿这个名字我略有耳闻,曾在小冶村掳走了祭海圣女的便是你吧?”
果然瞒不住。
苏佑陵苦笑一声,倒也不做隐瞒:“确实是小子,当初只闻要以女子性命祭海,故不愿让身边人充当祭品这才出手。”
独孤苇茗摇了摇头:“你无需局促惶恐,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更何况拿人命祭海一事我向来也是反感。只是我很想知道,你既然是实打实的武夫,又曾是墨流坊的弟子,如何会在小冶村这等荒僻之地隐姓埋名足足两年?”
苏佑陵面露难色:“独孤先生,小子能不告诉你么?”
独孤苇茗闻言当即怔神半晌,而后却是朗声笑道:“你这小子倒是颇为滑头,好吧,我且权当你有难言之隐。最后一问,你是否是朝廷的人?”
苏佑陵当即摇头:“不是。”
独孤苇茗点了点头,却是再啜了一口茶水:“该问的我都问过了,接下来该你问了。天下人少有知道我者,看你样子自然便是早早便知道了,有什么想问的但讲无妨。”
苏佑陵思索半晌却并不领情:“独孤先生,小子没什么想问的。”
一旁齐濂闻言撇了撇嘴,倒是觉得眼前人也忒傻了点,若是早便知道独孤苇茗,随便问些不解的学问之事也是极好。转念又一想之前独孤苇茗与自己的一番话语,齐濂才是开口:“师傅极少替人解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苏公子还是好好思量,便是问些学问听师傅解答也是极大的收获。”
苏佑陵闻言却是依旧坚定:“小子真没什么好问的,况且此番出世也是打算游历一遭,幸得世子赏识,这才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也算是斗胆与世子攀攀交情。”
独孤苇茗听完苏佑陵的话语,这才是微微颔首:“你有些本事,更有世子举荐,暂且留在崇王府中如何?料想偌大王府应该是足够你施展才学了。”
苏佑陵当即拱手道:“求之不得。”
喝完茶水,只待苏佑陵再在侍从的带领下离去,齐濂才是不解道:“师傅,你不是说此人来路不明,且有意亲近王府,背后可能有人指使么?为何要留在王府。”
独孤苇茗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濂儿,若他真是孑然一身愿为王府出力,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我没有理由赶他走;而他若是朝廷甚至勘隐司的人那我断然更加不会让他走。但为师如今觉得他可能两者都不是?”
见着齐濂满脸的疑惑不解,却是独孤苇茗仰头一笑:“诸葛老贼、应侑、袁老魔、公甫……我们终究是老一辈了。如今不比从前,新潮必然更加汹涌,你们这一代才是真正应当大放异彩的人。”
“可是……”
齐濂还欲出言,却是独孤苇茗挥袖起身:“濂儿,为师乏了。”
齐濂闻言知道独孤苇茗已然下了逐客令,只好欠身告退。
只待齐濂离去,独孤苇茗却是伏案挥毫满眼淡若:“三成把握,终究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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