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日初生,苏州城终日的平静在今日被打破。数列身披制式甲胄的官兵将欣盛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自有不少好事者在旁观望,免不了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这李老板是犯了王法了?居然惹来如此之多的官兵。”
“不清楚啊,这李老板盘下这店不过两三年,能弄出什么翻天大事?”
“嘿,要我说这李老板不厚道,之前还是悦来客栈九姨当家的时候,那吃食住店的价格可是要公道不少。”
官兵围着欣盛客栈,围观群众则围着官兵,像极了午门斩首时的法场景象。不多时从客栈正门走出一人身着青隼,四周官兵自要恭敬喊上一声屈通判。
屈融象征性的点了点头,却是转过身瞧着那欣盛客栈的匾额,目色十分凝重。又一位勘隐司青隼踱步而出,样貌比起屈融年轻不少,只瞧着屈融开口:“大人,当初我们便是在此地住下的,如今老板换了人,派出去的弟兄也没传回来什么消息。”
屈融看了看眼前男子也是微微颔首:“辛苦你了,孙通判。”
已经成为屈融副手的新任通判西北乃是如今勘隐司炙手可热的人物,在历经了两年的血雨腥风加上朝中大员的撑腰,如今的孙拯可谓是如日中天。
孙拯微微一笑,稍稍斟酌半晌后却是下定决心走上前小声道:“龚锦的事,当真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屈融抚了抚腰间魄镜,却是摇了摇头:“她底子干净,各类条件也都符合,如今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你也知晓这两年勘隐司的损失不小,更何况这事连陛下都是下了口谕的,我也没办法。”
孙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终还是叹了口气:“都是命。”
说话间一位富绅模样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出了客栈,只朝着两位青隼谦卑倾腰:“对不住二位大人,小的没帮上什么忙,若是有了前老板的消息,一定通知勘隐司。”
屈融扫了一眼转身走去,留下的孙拯点头向那富绅开口:“今日多有叨扰,老板生意兴隆。”
随着官兵列队离去,周遭看热闹的人也是作鸟兽散,那富绅还不忘借此宣传:“今日在小店吃住白送桃花酿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哟。”
有知情路人闻言嗤笑:“李老板,你那掺了半瓶水的玩意儿还敢叫桃花酿呢?”
那富绅听到这等言论颇为不悦,再度开口自也是没有好言好语,眼见着二人在街边如同泼妇骂街,又是不少百姓驻足凑起热闹。市井百姓的生活大抵便是淡如清水,偶尔只须毫厘佐料便是觉着鲜美趣味。
屈融和孙拯查完了客栈并未歇息,而是马不停蹄赶往城外的一处寺庙。根据线报,那里还有一人知晓许多内情。
姑苏城外寒山寺是大幸四大名寺之一,其住持方丈乃是天下闻名的黑衣僧人玄怆。只是玄怆僧人常年云游四海,如今寺中清规戒律大小事务也是由座下弟子净嗔主持。
此时大雄宝殿的地藏像前正跪着一位中年僧人,只是不同其他僧人纯色的僧衣,那僧人的僧衣却是上褐下灰拼接而成。在寒山寺所信奉的小乘佛法中,着此衣僧人乃受戒僧,意为为自己所行之事终年供养佛祖菩萨赎罪。
净嗔僧人在旁静默看着,半晌那僧人站起身子,目色淳静。
净嗔眨了眨眼:“你真要去?”
那僧人开口:“当年你是不是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净嗔微微颔首,自是明白那个他是谁。曾几何时,同样是地藏像前,那个身形单薄的长衫老人曾问过他佛会不会如他所愿,他则对以心诚则至。
佛法说地狱间有六道轮回,人的生前如果做了坏事,死后就会在地狱里面受到各种刑罚。地藏菩萨在救自己母亲的时看到狱中的一切疾苦。认为此间鬼魅所承受的磨难比世人更甚,因此发宏愿要渡化此间一切苦难,渡空地狱中所有受苦的鬼魅,是为大善。而那个老者同样是半百年岁一事无成,终是倾其所有散于人间,独独留下了心中的愧疚弃剑盖以天地为证。
那年玄怆僧人出手救下了命悬一线的阳间无常刘恒,因为二者说白了皆是尽人事罢了。只是立场不同,所行自然不同。
净嗔曾问玄怆何为大恶人。
玄怆说有夺天地造化之气运,有多智近妖之机敏,有审时度势之眼力,有勤勉恳切之笃学方可称之为大恶人。
净嗔疑惑不解反问这难道不是人雄才应具备之物?
玄怆笑了笑:“那若是再加上悲惨的一生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也可以说成是可恨之人自有可怜之处,此间没甚道理可讲,因为很多时候没道理本便是最大的道理。
救活了刘恒之后,玄怆再一次准备离开了寒山寺。净嗔则是询问玄怆该如何料理刘恒之事,谁知玄怆压根儿根本就没打算管:“他的腿长在他身上,又不是什么五六岁的稚童,你将前因后果告诉他,让他自己选即可。”
人心隔肚皮,但人心却也是难得的明镜,对于净嗔而言,对照己心明晓事理才是真正的求佛。
两年前江湖许多门派势力遭到了勘隐司的屠戮,但哪怕净嗔对此颇为动怒却依然不觉得勘隐司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朝廷机构。
因为很简单的道理,公道自在人心。
净嗔问刘恒如何看待此事,留在寒山寺养病刘恒沉默不语。皇命即天恩,没人比身居其中浸淫二十载的刘恒更懂勘隐司的道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大多时候这是为了保住三万甚至是三十万人的无奈之举,但毕竟多余的两千九百九十九是无辜。
活无大过,虽死尚有余辜,但又有何人敢说自己真的无辜?要想将两碗水端平,实乃是天下至难之事。
屈融没有将九皇子周献凌尚存于世的消息说给皇帝知道,哪怕是孙拯对于这些事也是缄口不言。因为当朝首辅旬嵩差人转告他们此事相关甚大,若是让皇帝知道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而吴淳也是同样的意思,所以只他二人受命私下开始调查此事。
这一通追查,许多线索自是浮上水面,哪怕当初被认定死在执行任务途中的刘恒后来也是被证实还活在人世。对于这个原先的上司,孙拯说不上喜恶,只是明白此人为了达到目的可谓是不择手段,对待勘隐司绝然也是忠心耿耿,此次苏州之行于情于理也应该见上一面。
岚山山神葬岚山。
那身着两截僧衣的受戒僧刘恒微笑着说出了与那年贺岚山同样的话语:“尽人事罢了。”
屈融命官兵留在山脚,只与孙拯二人上山,沿路那山崖间的羊肠小道连绵逶迤,将一户户人家串联起来。寒山并不多么巍峨,却是景致难得,绿植葱郁不说,各等鸟类参差相鸣也是意趣盎然。二人走到山腰便是听到隐隐的水波涛声,沿路转过一道山面,一条银白飞瀑映入眼帘。烟水悠悠氤氲扬阔起阵阵气雾,恍若仙境。二人再度走上一条陡峭的通幽小径,不过两三炷香的时间,一座山间古刹现于眼前。
孙拯瞧着那古寺近在眼前,却是久违的心绪安宁。
一道人影早已在寺门外恭候多时。
“孙拯,屈通判,别来无恙?”
身着两截僧衣的受戒僧端立于门外一株杨柳下,柳絮纷飞倾洒在僧人光秃秃的头顶周围更显洒脱。
屈融看着眼前人的模样不由觉着别扭,却只是上前开口问道:“如今该如何称呼你?”
受戒僧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净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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