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晓得曲良才是一头政界打滚的老狐狸,醒目之极,老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含糊,皇帝与皇太孙之间的关系又烦琐微秒,以后谁做皇帝谁做王都还不清楚,他当然不肯介入朝堂斗争的血流漂杵。
可明知这厮狡猾,但他的来由充裕,时下之人以“孝”为大,白史木不得禁止奏。
左都御史回了家,都察院的二把手,恰是尉迟玉善的宗子——右都御史夏常。
开审第二日,都察院的一个言官,便上书白史木,弹劾夏常介入魏国公案,说他与尉迟玉善是至亲父子,应逃避。
白史木天然准奏。
由于这个言官是他自己安排的。
云云一来,临时接替解决尉迟玉善案件的都察院主审官,便成了左副都御史韩开诚。他是一个软蛋,在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眼前,本就官位低一等,加之这般情形,如何说得上话?
历朝历代,无论大案小案,历来都不考究一个“理”字,而在于一个“情”字。事理和公正,那是为老庶民设立的制约,与这些人无干。
因而,整个案件的审理结果,便由着吕华铭与丁自制二人说了算数。
这二人与尉迟玉善就交好,私底下颇有些见不得光的“往来”。如果女儿未来能正位中宫,还能搏一搏,现在“唇亡齿寒”的生理作怪,夏家完全坍台对他们自己并没有作用,在案件审理上,就变得有些蹒跚起来。
当然,他们都是伶俐人,自是不会当着面儿的与白史木对着干。案件一共审理了七日,调查,举证,一样没少,卷宗上的公务笔墨,写得那叫一个漂亮。
可由于唐江玉咬死了刺杀案皆她一人所为,尉迟玉善事前不知情。而江志行自己与冠军侯之间,又有过节,尉迟玉善上堂七日,因心伤难忍,旧伤复发,又“晕厥”过去五日。很后,愣是给审出了一个荒唐的结果来——魏国公失计在先,容隐在后,罚俸一年,杖责二十。
扣一年俸禄,打二十下屁股就完了?
“忌有此理!”
白史木获取禀报,气得在东宫暴跳如雷。晚饭都没有吃,一单方面在书房里挥墨泼毫,写得笔墨纸张“沙沙”作响,宣泄他的肝火。
“主子,好歹吃一口?”
见他云云,何承安亦是焦灼不已。
“不吃。端下去。”
“哎!”
重重一叹,何承安头都大了。
为了册立太孙妃的事,皇太孙已与皇帝之间起了龃龉。皇帝没有和议白史木立夏楚为正妃的请求。但为了维系祖孙之间关系,他也没有明白回绝,只应允思量,让他必然要顾及朝中众臣的看法和影响力,这才是为君之道。
谁会看不出来,这是皇帝威胁皇太孙的一个筹马?!因此一来,祖孙俩同等对外的局势,变得玄妙起来,大臣们都是看表情行事的鬼才和墙头草,自是明白趁利避害。
何承安通晓此中厉害,知他内心不痛快,却也不知如何相劝。他究竟尚未正式登位,明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这一人,就充足制衡他的举动了。
皇帝在逼他,大臣也在逼他,眼看落于这犄角之势,大多人都作壁上观,贰心急上火也是正常。
一个时候以后。
何承安第三次把灶上新做好的酒菜呈了上来。
大约是写字撒出了气,白史木的情绪清静了下来,不消何承安再周密挽劝,他就自顾自坐下,端起碗来,却或是闷着头,一声也不吭。
“主子,奴才给你找个姑娘来,唱个小曲儿……”
何承安原是想讨一个好,结果一句话未完,白史木眉头一挑,差一点把饭菜掀到他的脑壳上。
“你当东宫是青楼?还唱个曲儿,滚!”
“是是,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何承安委屈地后退着,正筹办出去,可他命运着实太背,刚到门口,就被急匆匆排闼进入的建甘给撞了一个结实,整单方面往前一扑,摔得个狗吃屎,牙都撞酸了。
“哎哟喂,我的爷啊……”
建甘嘴唇抽搐一下,把他拉起来,便不与他说话,径直走向一脸淡定的白史木,低低说了一句。
“殿下,沈小姐有请。”
白史木目光突然一跳,握着碗筷的手微微一抖。见建甘眸底有想笑又憋着笑的目光,轻咳了一下,按捺住内心冲动的小儿女情怀,厉色着脸。
“她可有说何事?”
建甘摇头,“她只说,有要事相商。”
这些日子为了尉迟玉善的案子,白史木齐心都是烦躁,加之并未有办好册立她为太孙妃之事,与皇帝对峙着,有些欠好去见她。
现在她派人来请,他即使想忍,也忍不住内心无端升起的雀跃。顾不上再吃东西,他起家便要出去。
可刚走到门口,他不由看了看自己。
墨汁沾身,玉带微乱,整单方面从新到脚都狼狈不堪。吸了一口吻,他侧过眼珠来,看了一眼托着腮帮在边上叫唤不已的何承安,又皱了皱眉。
“替本宫洗澡更衣。”
一行数人的杏黄色肩辇背后,一个身着嫩黄宫装的小宫女冒着小雨疾速地跑了过来。何承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泽秋院里伺候唐江玉的抱琴,偷瞥一眼白史木的表情,并未拦截,只古里古怪地呵责。
“抱琴姑娘,宫里不比别处,乍乍呼呼的,成何体统?”
“何公公,奴仆……错了……”抱琴福身请了安,躬着身子仍在气喘不已,像是急匆匆赶来的样子,接着又急匆匆急的回禀道“殿下,太孙妃她……不不,奴仆习惯了。殿下恕罪……是侧夫人病了。这两日茶饭不思,全日唤着殿下的名字,请殿下过去……瞧一瞧她吧。”
白史木鼻翼一拢,眉头微微一动,“找本宫有何用?本宫又不是太医。”
眼看抱琴刹时白了脸,他内心一叹,微微斜眼,看向脊背挺得笔直的何承安。
“去,差个太医去瞧瞧。”
抱琴眼皮跳了跳,咬着下唇,“噗通”一声跪在潮湿的雨地上,重重朝他叩了一个头,“殿下,侧夫人这恐怕是心病,她念着你……吃了汤药也不见得能好,另有……侧夫人她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抱琴说着,从紧攥的手内心,拿出一把精致的木梳来。
那是一把沉香木的木梳,整体呈半月弧形状,一壁梳柄镌刻戏水鸳鸯,一壁梳柄镌刻并蒂荷花,留存极好,尚未接过,宛若就带了一抹沉香的滋味。
木梳是昔时白史木亲手镌刻了送给唐江玉的定情之物。洞房之夜时,她娇羞地报告过他,她出嫁那一日,母亲为她梳头,便用的这把梳子。母亲一壁梳一壁笑说“一梳梳究竟,二梳白首齐眉,三梳子孙全体”。
夜晚,红烛喜燃,她躺在他的怀里,问他可会一辈子待她好。
他记他回覆,会。
接过梳子,他目光有顷刻的凝重。
这几日泽秋院那边发生的事,虽然他并不去眷注,但不表示他什么都不知情。
说来,唐江玉对夏楚所做的种种,他是怨尤她的。可究竟相处了那样久,不要说是一个女人,即使是一只阿猫阿狗也会生出情份来。
更何况秋儿还救过他的命?
他是想着,她这几年被他惯得不可样子了,太率性妄为,胆大包天了,是得给她少许教导。并且,再奈何着,也得等这件工作平息下来才气去看她。可现在见抱琴的样子,再看到这把承载了二人过去情份的木梳,他突然心生不忍。秋儿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现在遭罪,预计也是难过。究竟伉俪一场,去看看她,也是该当的。
小七……
他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的楚茨殿,一时两难。
“主子?”
何承安低低的喊声,收回了他的心机。
轻轻“嗯”一声,他强压着内心的烦躁,交托道。
“去报告沈小姐,我晚一点再过来。”
何承安一怔,点点头,“是,主子。”
抬着白史木的肩辇调头没走几步,楚茨殿的朱漆大门就开了。
门口,一道佳清丽婉转的声音传来。声音里带了三分嘲讽,七分掉以轻心。
“看来是我自作有情了,我原想这下了雨,怕殿下淋着,赶紧撑了伞出来……呵,殿下这是要走了么?”
白史木脊背一僵。
一阵狂喜几乎淹没了他的心脏。
她竟是怕他淋了雨,专门撑伞出来接他?
隐约间,一个来自旧韶光里的声音,也响在了他的脑海。
“史木,我是怕你淋了雨,这才撑伞来找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好欠好?不要不睬我好欠好?很多下回我不来了。”
在斑驳的旧韶光里,粉嘟嘟的小姑娘,嘟着一张粉嘟嘟的嘴,也曾这般对他说过。可时候的他,为什么对她那样的厌恶、心烦,乃至恨不得始终也不要见到那张脸?一想到要被迫娶她为妻,心口就堵死了。而现在,他竟是时时都想见到那张脸。
猛地回过甚,那人已转身。
他看到那一道纤瘦的背影跨过了门槛,内心突然一痛。
“小七……”
“主子……我们去哪儿?”何承安见他僵化着,头痛的叨教。
白史木眉头狠蹙,终是叹了一口吻,瞥了抱琴一眼,交托他道“你领抱琴去太医院,找一个好点太医去瞧瞧她。就说,本宫去了,好好禁足反省吧。”
何承安轻轻应一声“是”,看着那一乘肩辇加速速率往楚茨殿而去,而肩辇上的人,俊朗的脸上是一抹懊悔不已的样子。
感伤地垂下了双手,他看了抱琴一眼,无奈的撇了撇嘴。
他想,他的主子,这一回是真完了。
“殿下——”抱琴也唤了一声,其声却微。
她也晓得,她的主子,这一回也是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