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认识的殿下,他所认识的殿下,虽然大多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发号施令,但从未对他们这些奴才露出这种眼神。
好像他再多说一句,他便会死在他的手中。
白沧俯身将璇玑从棺材中抱了出来。
有宝大惊失色,想上前劝说又怕白沧再次发怒,他跑到门前,吩咐外面的守兵,“快,去叫花将军过来!”
璇玑穿着湖蓝色的广袖流仙裙,只是最近她瘦了许多,看着有些弱不胜衣了,她的脸还是和过去一样美丽,只是多了几分惨白,以及她再也不会睁眼看他了,也不会朝着他笑了。
她的身子很凉,依靠在他怀中时,他的心也一并凉了,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已经用掉了白沧全部的力气。
他抱着她,在棺材边缓了好久,才再次站起来,抱着她回去。
有宝心惊胆战的跟着,他知道白沧的行为不正常,但现在他是真的没胆子再劝了。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把程姑娘放在自己的睡榻上,殿下甚至拧了一旁放在水中的帕子,给程姑娘擦拭了一下脸和手。
“璇玑,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你生我的气了对吗?所以才不和我说话,不睁开眼看我?对不起,再原谅我一次好吗?”
“我回来了,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以后你在哪,我便在哪好不好?”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发誓,以后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殿下和程姑娘在说话,可有宝丝毫感受不到温情,他感受到的只有惊悚。
于是他悄声退出去,在门口等着花将军。
抓捕万贵妃的残党,以及清扫整个皇宫,然后安葬先皇的遗体,已经令花将军万分忙碌,等到有宝派出的人寻到他的手,已经是深夜了。
花将军来不及休息,便骑马往东宫赶,老远便看见了伸长了脖子张望的有宝。
花将军下马后把绳子递给身边侍从,“可是殿下发生了什么事?韩大人来给殿下看过伤吗?”
有宝道“韩大人给殿下看过,如今殿下已经醒来了,殿下他”
“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你就说什么!”花将军本就瞧不上这些阉人,偏偏说个话还慢慢吞吞的,他就更瞧不上了。
花将军寒着脸,有宝不敢怠慢,索性一股脑的说了,“殿下他醒来之后去找了程姑娘,他把程姑娘的遗体带了出来,如今正安放在他自己的睡榻上,看样子是要同程姑娘同吃同睡了。”
“荒唐!”花将军一听,血液直冲脑门,“那女子已经死了,当真是荒唐!”
一日一夜没合眼了,花将军撑到现在都没觉得疲惫不堪,此时听了有宝的话,反倒觉得头晕脑胀起来。
他又重复了一句荒唐,“韩大人呢?”
有宝道“韩大人和军医一起给军中将士治伤去了,到现在也没见到人影。”
甜果儿本来是守着程姑娘的,但她一直在哭,韩大人怕她把眼睛哭坏了,于是便拉着她一起去了,正是因为甜果儿不在边上,所以连个劝说殿下的人也没有。
花将军大步往白沧的寝殿走,行武之人步伐利落,有宝只得小跑着跟上。
直到了白沧的寝殿跟前,不等门口的人通报,花将军便直接闯了进去,“殿下!”
白沧果真如有宝所说,守在床榻前,而床榻上躺着的是早已死去多时的程姑娘。
白沧似乎没听见他的声音,他正在给程姑娘拿掉头上的发簪,嘴里还说着,“我知道你的习惯,晚上睡觉,头发一定要梳顺了才舒服,你等着我,我去给你拿梳子。”
簪子全部拿下放在一边之后,白沧又寻了一把梳子,正打算给程姑娘梳头。
“殿下,你在做什么?”
虽然还不到夏日,但如果没有冰棺,用不了几日程姑娘的遗体便会腐烂。
白沧迟迟回头,“是师父来了啊。”
花将军定睛看过去,白沧白衣染血,他怒而转向有宝,“殿下伤口挣开了,为何不让来处理,替他重新包扎?”
有宝委屈得很,“花将军恕罪,是殿下不让的。”
花将军走过去,劝白沧道“殿下,程姑娘已经去了,便让她入土为安如何?老臣定会为她寻一处风水宝地,来世她定然会投身一个好人家。”
花将军是征战沙场的老将,本是最不信鬼神和转世投胎一说,但为了劝说白沧,他是豁出去了。
“殿下,还是您身上的伤要紧,让人为您处理一下,再喝碗安神汤,等明日一早醒来便好了。”
白沧的神色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但说出的话明眼人一听就不正常。
“师父这说的是什么话?璇玑哪里都没去,她是在和我闹脾气呢,要说入土为安,那也是我们百年之后的事。”
花将军大为震惊,“殿下,你何必再自欺欺人?程姑娘不可能再醒过来了!”
白沧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手下一下一下的给璇玑梳着头发,“师父不必劝说,我若不在璇玑身边,她肯定会更生气,更加不会理我了。”
花将军倒吸一口冷气,“殿下,你清醒一点!你看清楚,程姑娘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明白吗?!你看看她,已经没了脉搏,没了心跳,她已经死了!”
白沧手下梳头发的动作一停,他低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寝殿安静得可怕。
有宝惊吓得屏住了呼吸,连喘气都不敢了。
过了很久,又好似只过了一瞬,白沧抬起头来,又露出了有宝只见过一次的眼神。
而这一次,他是对着花将军的。
“花将军,本宫敬你教导过本宫武艺,也尊你一声师父,可你不要以为你便可以教本宫做事了,本宫最不喜的,便是有人越俎代庖。”
花将军震惊又失望,“殿下!”
“花将军,本宫再说一次,璇玑她没有死,她只是在生本宫的气,这才不愿睁开眼睛,花将军若是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去处理宫中的善后事宜。”
话说完,白沧又重新给璇玑梳起头来。
花将军看了一会儿,最终转身离开了寝殿。
有宝跟了几步,“花将军。”
花将军停下脚步。
“花将军,您可要劝劝殿下啊,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花将军道“我劝不了。”
有宝看着花将军的背影,发现刚才还大步走来,浑身杀伐凛然之气的将军,突然一下子就老了许多,连腰都佝偻了下来。
这一夜,有宝派出的人没能找到韩大人,连甜果儿也一并不见了,就连伤兵营之中,也没有两人的踪影。
有宝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再派人去寻。
又过了一日,璇玑依旧在白沧的榻上。
期间,花将军来过一次,汇报了宫中事宜,也转达了百官希望白沧尽快即位的消息,但是没有提过让程姑娘入土的事。
白沧慢声应了,也没有说自己的打算,便让花将军退下。
有宝给白沧送过吃食和汤药,但每次进去的时候,都能看见它们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
有宝也想过让别的太医来给白沧处理伤口,但太医刚见到白沧的面,便被赶了出来。
有宝愁得茶饭不思,只能继续着人去找韩大人。
有人说看见一个东宫侍女在伤兵营昏了过去,韩大人将人带走了之后,便再未见过两人。
那个东宫侍女,定然是甜果儿,既然两人在一处,那找到甜果儿,便能找到韩大人了。
又是一日的早上,有宝在进入寝殿,看见程璇玑的尸体时,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虽然天气还不至于炎热,但这到底是春日里,程姑娘的尸体就放在殿下的榻上,没有冰棺,这殿中甚至没有放冰块,照理说程姑娘的尸体早该开始腐烂了,可现在看过去,程姑娘的面目依旧栩栩如生。
甚至连一丝腐烂的异味都没有发出。
有宝又看向守在床边的白沧,殿下明显在发高热,脸和眼睛都是红的,可他偏偏不眠不休的望着一个再也不会醒过来的人。
对于程姑娘身上的奇怪之处,他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现。
有宝把饭菜和汤药放在桌上,“殿下,您吃些东西吧!您有了力气,才能继续照顾程姑娘啊。”
有宝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微微哽咽,“殿下,这天下还得靠您,程姑娘若是还也不希望看到您这个样子。”
白沧还是坐在床下不动,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
有宝叹息一声,揩掉眼角的泪水,然后走出寝殿。
有宝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听见了宫人的议论声。
“你今早进去可曾看见?”
“哪能看不见?那么大一个人在榻上。”
“说起来,程姑娘可真是好死,就连死了的样子都比我们好看多了。”
“可不是,不过我们还是少说这些,昨日里有宝公公刚罚了几个宫女,这下我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怕什么?如今宫中人人都在传,咱们殿下把程姑娘的尸体搬到自己床上了,和程姑娘同住同睡,当真枉顾伦常。”
“你小声些,可别让人听见,连累大家都挨罚。”
“你们说殿下晚上真和程姑娘的尸体一同睡了?”
“这事定然是真的,殿下房中就一张床榻,他不睡在那里,还能上哪里?还过上几日,程姑娘的尸体便不能看了吧。”
“哎,你们说殿下奇不奇怪?从前他在宫中,最宠爱的是严良娣,如今严良娣归家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去接人,反倒是守着一个死了的程姑娘,他是不是弄错人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们还记得翡儿吧?从前我与翡儿的关系可好了,她后来被打断腿扔出宫,正是因为这位程姑娘,殿下与严良娣如何我不清楚,但殿下那时候是真的护着这位程姑娘。”
“你说殿下喜欢的其实是程姑娘?”
“或是两姐妹都喜欢?毕竟程姑娘那张脸,那才是不可多得的绝色。”
“程姑娘确实是美,我见过那么多嫔妃,每每看到程姑娘都要忍不住多看几眼,如今当真是可惜了。”
“听说万贵妃就是嫉妒程姑娘的美貌,这才杀了她,这消息可是真的?”
“不知道,这种消息,估计也就殿下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了,不过过上几日,恐怕程姑娘的遗体就没这么美了,到时候一腐烂”
“是啊,眼看天气越来越热了,殿下那里我是不敢进去了。”
“我现在看殿下,真是越看越可怕了,程姑娘都死了,你说他”
有宝走过去,怒斥一声,“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当心你们的舌头!”
“有宝公公!”
嚼舌根的是几个宫人宫女,一见有宝顿时吓坏了。
“有宝公公,我们不是故意的,请您恕罪!”
“是啊,有宝公公,如今宫里人人都在这么说,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程姑娘的遗体不在棺材里,在太子殿下的床榻之上,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没多久便传开了。
起初,宫中的传闻还少,有宝尚能遏制,但这几日开始便多了起来,无论有宝怎么惩罚人,也无济于事。
有宝无奈叹气,“算了,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听见,你们自去领十戒尺,日后这样的话再不可说了!旁人议论咱们管不了,但不能从咱们东宫传出去,明白了吗?”
“是,我们明白了。”
“下去吧。”有宝疲惫的摆手。
他何尝不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殿下不听劝告,他无能为力啊。
当天上午,有宝派出的人终于寻到了韩朴。
韩朴一听来人所说,立刻就赶回了东宫。
韩朴出声道“韩朴求见殿下。”
里面无人回应。
韩朴看向有宝,有宝对他点点头。
“殿下,你不说话,属下便进来了。”
还是无人应答。
韩朴走进去,绕过前殿,便看到了血迹都已经干涸在白衣上的白沧。
他正在打量手中的几样首饰,似乎在考虑给榻上的女子戴什么首饰才好。
听见韩朴的脚步声,他抬眸扫了韩朴一眼,又去看榻上的女子。
韩朴眸光震动,他何时见过这般狼狈的殿下?
身上几日未曾换过的衣裳就不说了,双颊更是狠狠的凹陷下去了,头发也散了一半,看起来乱糟糟的,胡渣都长出来了一截,也未曾打理过。
双目无神,看起来和街上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韩朴顺着白沧目光的方向,看向床榻上的女子。
女子穿着湖蓝色的衣裙,韩朴惊讶的发现,那张脸依旧是旧日模样,眉目如画,连一丝肿胀都没有,韩朴丝毫都不怀疑,若不是流了太多的血,她的嘴唇也该是花瓣一样的色泽。
“殿下,让属下看看你的伤吧?你如今的模样,程姑娘看了该做噩梦了。”
白沧顿了一下,“很丑吗?”
韩朴拿了铜镜过来,“你自己看看,属下可记得,程姑娘喜欢看俊俏儿郎。”
韩朴见白沧没反对,便让有宝进来,服侍他脱了衣裳。
那些血痂已经干在了衣服上,一揭开便会撕下一片血肉下来,有宝看着就疼,可偏偏白沧眼都没眨一下。
他好像感觉不到痛了,韩朴默默的想。
韩朴先一点点的清理了伤口,然后再撒上药粉包扎,直至白沧重新换了衣裳,韩朴才道“不如殿下再洗漱一番?这样程姑娘看着也高兴些。”
有宝期待的看着自家殿下。
白沧缓慢的点了下头。
有宝大喜过望,忙吩咐人下去。
白沧刚要跟着有宝去洗漱,去又迟疑得看向床榻上的女子。
韩朴道“殿下放心去吧,程姑娘两日未曾梳洗,属下让人来服侍她。”
白沧便跟着有宝去了。
等白沧一走,韩朴脸上温和的神色消失殆尽。
程姑娘的遗体太奇怪了,没有出现尸僵,也没有出现尸体该有的腐烂,甚至连异味都没有。
韩朴走过去,再一次确认程姑娘的确是死了。
韩朴只能想,程姑娘的身体是不是与常人不同,比起常人,她的尸体腐烂得慢一些。
他很想将程璇玑的遗体挪出去,但他清楚的知道,现在不行。
一旦他这样做了,迎接他的,便会是殿下的盛怒。
韩朴无奈摇头,他回来的路上,听见了宫人的议论声,也从有宝口中知道,花将军来劝过,但被殿下赶了出去。
花将军是殿下的师父,多年来待他如师如父,殿下从未对花将军不敬过,但如今却为了一个死人——
韩朴对着尸体道“程姑娘,是我们对不住你,可如今,这天下需要殿下,所以只能请你放过殿下。”
尸体自然不会说话,她默默无闻,早已死去多时。
白沧洗漱完回来的时候,韩朴又适时的呈上了饭菜和汤药。
“殿下,吃一些饭吧!若你怕看不见程姑娘,那就在这儿吃,你吃了饭,就当是程姑娘一同吃了。”
有宝惊讶的发现,自家殿下真的听了韩大人的话,开始吃饭了!
果然,他应该早些找到韩大人的,这样,殿下也不用几日以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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