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东锦抿了抿嘴,这个问题,面对这个存在已久又突如其来的问题,他的思绪又乱了。兄弟,同窗,族内长辈,亲戚都问过他,他没有回答却坚定,而提问者的反应出奇的相似,惋惜甚至痛心疾首,仿佛他不入仕,就是大周朝缺了最粗的梁头,恩师和伯父甚至说千古一遇的大展拳脚的臣子,只会是他,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涌动的从来不在庙堂之上,不是建功立业,千古流芳。
“要是不方便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这个问题---呵呵困扰我很久了,无妨无妨,咱们继续说眼前的事情。”
张路达极力压制又压制不住想知道答案,左右纠结,以至于双拳紧握,久久不舒开,是个男人谁不是一腔抱负,他这个才能平庸,家室普通的还无数次想象着位极人臣,呼风唤雨,大有作为,何况裴东锦这个蓄积了各种优势,只差向前一步的天之娇子,他想了很久,猜不出理由。
“张兄,”
裴东锦微微笑着没有什么不悦,这个张路达,虽然缺少些敏锐,但是心有向往,为人直正,自己不能,但是他---说不好有人指引栽培,总能在朝堂中力撑一二,不至于让大周之颓势更早急急而落,也算----哎,祖父也看好自己这个好友,他总是不忍有生之年见乱世。
“依你而见,我大周国运如何?”
被问及这么阔大又禁忌的问题,张路达呆了一下,手虽然不在紧握,却下意识的伸出拇指掐了掐食指指弯,裴东锦和自己认识也不过半年,这个话作为引子,裴东锦要说什么?
“张兄不必多想,自从在聚贤楼汇文相识,你我一见如故,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惜最近事多,不然,此时你我该配一坛酒畅聊,那现在就敞开说说无妨,是早了些,你早了解,也能早准备。”
裴东锦像是猜到他心里,也摆出姿态推心置腹,虽然时机不好,但是不知为何,他心中最近有些焦躁,明明成竹在胸,还是深觉有时间紧迫之感,还有,心无芥蒂才会让张路达不畏首畏尾,用尽全力。
“七郎既然这样说,为兄也不藏匿浅见,我生于民间,生活艰难些,但是能读书,温饱可继,我的窘境,七郎你也见了,寄住贵府前没有仆人,自己上京,我们镇上余户,除了做灯笼生意的一个商户,我家是最让人羡慕的小康之家了,大多数都是食不果腹,不到青黄不接的三月,只腊月过不去的人家就有大半,即便如此,还要受匪类的抢夺,虽然有时候抢的也只是黍子和萝卜等,都说现在是盛世---”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有不忍想,也有见识仅限于他老家一地。裴东锦却接着补充
“这里的饥荒不提,离此,城向北向西,一个燕獠一个漠盟,无论和我们修好,还是摩擦不断,虎视眈眈总是不错,都说我们富而不强,可是我们富不富,只有户部那些官员知道,或许,他们也不知道,只有吃不上饭的饥民自己感受得到!”
裴东锦讲的平静,不像张路达亲见后痛惜平民之不易,仍然让他感动,站在上面的几个人中今天又他的祖父,明天有可能有他,这些只要能被他们高高在上的人看在眼中,就实属难得了,他还能感同身受的拿出来说---这是丧气话,可是
“越是时局多艰,越该砥砺向前,不是吗?”
裴东锦叹一声,不做答,反而转向另一边儿,他相信原因张路达懂了,结果也得他懂。
“哎,张兄,裴家传承几百年,本朝这个百余年,族人人丁不旺,在曾祖之前是三流世家,只做富家翁,就算祖父当初也只是想钻研学问,做个翰林,精心诗词文章,若不是先帝---都说先帝是中兴雄主,祖父常常说自己是勉力支撑,这话不是谦辞。”
这是交浅言深?明明他们都认为是一见如故,可是之前这些,裴七郎从来没有深说过,他一个岁的少年怎么灰心如垂垂老朽?
“那家族呢?总要传接下去,裴相之后有尚书大人,但是---裴兄这一代,你要潇洒于江湖,也不能至家族于不顾!”
说裴家家风不喜朝堂事,在张路达看来只是裴东锦一厢情愿,更是他不负责任的扔掉担子,裴家未必做如此打算,由着他兀自胡来。
裴东锦也沉默良久,深呼一口气才缓缓说下去。
“我不入仕,裴家有大批人入仕,只是不如别的家族那样做本朝第一家那样的雄心,在朝中有十几二十位,品,,品闲散小官,是裴家自前朝,前前朝的常态,裴家不做第一家,祖父也不逼我不逆我,不入仕,不在中心,裴家照样传百年几百年,我们不如王谢,甚至不如卢郑杨几家在前,但是始终能在大周站着,也能在任何王朝屹立不倒。”
张路达听得一抖,汗都要吓出来了,这话大逆不道,他有胆子听,没有胆子评论,算了,忠君爱国这个可以放放以后再谈,先不辩了。
“可是七郎---你这样---着实可惜!”
他们奉命出游的这些这届举子中有声望的,裴东锦更为佼佼者,他是真觉得不解---自己若是能----
“张兄,你看!”
裴东锦站起来,双臂张开,左转半圈儿,右转半圈儿,展示给他看。
“像我这样的男子,岁开蒙,十岁晋学,又有这样的家世,将来势必有一位大家淑女为妻,于家于己于学问,我还差什么?”
张路达的意气风发是因为期待可达的跃跃欲试,他呢?还差什么?
“我就差个随心所欲,我所欲---非在朝堂,而在江湖,我要看看山,看看水,历下市井,结交隐士村夫,做几首酸诗文章,发几句牢骚,这就是我差的!我要补上这些,至于那些案牍劳形繁琐事---”
他突然扬高了声音,踱了几步,比张路达还有意气风发,仿佛他这样一扬声,那些官场规矩,不可见之暗,朝廷的破碎未来都甩了个干净,甩到张路达等人的身上。
“就由你,你这样的人去做了!”
以裴东锦素来行事,此言不虚,张路达细想,他坚持让自己住进裴府,和裴相裴尚书说话也拉着他,参与游学也强拉他来,就知道,他是早有打算的,长辈也起码知道,可明明自己大他几岁,他反而像长辈交托,让人不解。
“那,你所娶的那位名门淑女呢?她就愿意你放逐自己般流浪四海?哪个女人不想做丈夫的建功立业,位极人臣,自己做个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
裴家长辈这样做他不明白但是信五六分,但是---听说,他中意的是谢家大姑娘,那可是几百年第一大族,每朝都在朝堂中心的谢家嫡长女,怎么可能
裴东锦一笑,隐隐漏出一丝羞涩,仿佛那女子就在眼前,语气颇为自信。
“她与我,心意想通,志趣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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