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泰然自若站在老者对面的林旭,化身手持着一幅上书“妙手回春,包治百病”这八字真言的白布幡。
确定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江湖游医,而非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也应该不是妖魔幻化的诱饵。这名烧炭老者这才略微安心了一些,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表情木纳地指向前方,说道:
“后生,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那便是江家集了。哦,你是打从何处来呀?”
林旭化身所使用这个江湖游医身份,是他跟两位裨将商量过后,精心挑选出来的伪装身份。
正所谓人吃五谷杂粮,从来没有不得病的,一旦得了病就必须大夫。正因如此,即便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也不大情愿动手杀大夫。天晓得哪一天自己生病就得求到大夫头上了,这一行万万得罪不起。假如只图一时之快,痛快地下刀把人给宰了,等到将来自己生病,抑或是受了伤找不到合适的大夫医治,那才真叫自作孽不可活呢!
总而言之,无论世道时局多么混乱,大夫这种治病救人的专业人士依然是很吃香的职业。如此一来,林旭被迫采取自卫手段暴露真实身份的风险就大为降低了。
听到烧炭老者的问话,从外表起来是一名满面风霜之色中年男子的林旭化身,十分客气地一拱手,说道:
“鄙人唐三藏,前日入霍山采药迷失了方向,幸好得到一位樵夫指点路径,方才来到此地。”
山势巍峨耸峙,绵延数千里的霍山,历来盛产各类名贵药材,这一点确实不假。
早年间,生活在霍山中的山民们也大多是以采药和伐木、狩猎为生,不过如今这年月谁还敢贸然往深山老林里面钻哪!一个搞不好,不是喂了虎狼,再不就成了妖怪们的下酒肴。
烧炭老者听了林旭的一番话,当即大摇其头,说道:
“噢,这位唐大夫,日头马上要落山了,你要去江家集可得快点走。兰若寺离这不远,附近的山路你又不熟,万一走错了,那可是要命的。”
闻听此言,林旭再度施礼道谢,说道:
“多谢老丈的指点,在下这里有一包藿香正气散,治不了什么大病,头疼脑热吃点还是管用的,送您以备不时之需吧!”
在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穷人的命就加倍低贱了,寻常人家有人病死,只能弄张草席一卷,随便往乱葬岗一扔,很多时候连挖坑埋的气力都省却,任由尸体被野狗、乌鸦撕裂吞噬。
一般的穷苦人家无余财,平日里得病也无钱医治,患了小病只能自己干挺着,万一得了大病便只能四处求神拜佛,最多是到寺庙道观跟和尚、道士讨些香灰符水,希望神佛保佑自己的病症早些痊愈了。官府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令得百姓无钱治病,被迫求助于神棍骗子,老百姓想得明白,就算病治不好,总有个心理安慰。
反而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官府越要摆出一副义正严辞的高姿态,大声训斥说一通冠冕堂皇的屁话,弄来一群白纸扇师爷,宣讲什么你们这等升斗小民本性愚顽,无知愚昧不信医学。
实在不得不叫人感叹,不愧是自古官字两张口,你想要怎么说都有理呀!
被林旭拦住问路的这名烧炭老者,显然不属于能得起正经医馆的殷实人家,此时他双手颤巍巍地接过这包药,眼神中分明透出旁人所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
贴身收好了纸包,烧炭老者连声地向林旭称谢,而后他开口说道:
“多谢大夫,小老儿我贪财了,贪财了。”
与那位两鬓苍苍,十指黑的烧炭老人道别之后,林旭在崎岖不平,满是泥坑和沟壑的土路上又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他停住脚步手打凉棚眺望之际,前方不远处一座城镇的轮廓隐约可见。
在城门口,循例交了城门钱、行脚钱和平乱饷,以及厘金、金花钱等等一大堆花样百出的收费项目,林旭方才算过了关,得以进入这座被六、七米高的夯土围墙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偏远小镇。
来到镇子里,林旭一面迈步朝前走,一面摇晃着提在手里的铃铛。
类似这等江湖游医惯用招揽生意的套路,林旭是一点都不懂,可是架不住山神庙中的两位裨将都是老辣成精的积年老鬼。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他们的指点下,漫说是叫林旭扮作江湖游医,假如再多给些时间培训,训练成朝廷官员的风度做派也绝非难事。
缓步行走在江家集的街市之上,每逢王朝末路之际,总免不了要重复上演的惊悚场面,愈发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好似白条猪般被铁钩挂起的尸体,公然当街论斤叫卖。对于出售同类的**,无论是买者、买者还是从旁边路过的旁观者,这里的人们都是一副理应如此的淡定模样。
那些在脑袋上随便插一根草棍,以示自卖自身的难民们则乱哄哄地跪在街道两旁。他们只要一到穿着稍微干净整齐一点的行路人,即刻爬上前去苦苦哀求对方买下自己,卖身要价之微薄,甚至在此时的市面上连一个饼都买不到。
所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今年淮南诸郡大旱,淮北诸郡又闹蝗灾,江南诸郡更是春秋两季连发了两场大水,各地瘟疫横行,死者不计其数,但官府的苛捐杂税一个子都没少收。如今,老百姓是名副其实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想而知,一个人能卖身为奴混口饭吃,很可能是继续活下去的唯一方法。身在这般境况之下,卖身成为奴婢压根谈不上屈辱了,毕竟死人没有资格悠闲地谈论人格和尊严之类的无聊话题。
正当林旭正在为眼前这些,他曾以为只会出现在午夜噩梦中的画面而揪心,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尽管力量有限,林旭也是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但他好歹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深心里决定为这些可怜人施舍医药,为他们减轻痛苦。于是,林旭旋即开始在闹市中大声吆喝免费替人病抓药。
奈何,林旭化身所携带的药物数量有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为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病,很快他便被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前后一会功夫,林旭手头的药物便已用尽,在周围排队的病人还有许多。当林旭抬眼着那一张张或是因浮肿而面目全非,或是形容枯槁如活骷髅,此刻眼神中充满了对生命渴望的面容,林旭实在不忍心就此撒手不理。
思来想去,林旭只好用上了不太体面的诊疗手段,当街画符烧成灰烬,然后勾兑成符水分发那些病人饮用治病。
说不得,这般近乎于标准邪教收买人心的治病方式,历来都是上层统治者最为犯忌讳的事情。倘若是搁在太平年景,地方官府狠辣的惩治手段,绝对会让此等邀买人心的妖人欲仙欲死。标准的处理程序不外乎是先泼上一身狗血和大粪游街示众,然后再一刀砍了脑袋,末了将砍下来的人头装在小木笼里,悬于城门上面三个月,供来往行人参观,以儆效尤。
“呔,何方妖魔,竟敢在此作祟!”
正当林旭忙得不亦乐乎之际,耳边蓦然响起一声断喝,他扭回头望着来人,开始揣测对方的来意。
戍守一方的地祇不像天庭册封的天神,具有辉煌的气度和神光,严格说来,地祇在本质上更接近于地府的阴神。加之化身缺少神祇金身那种众生愿力与神力交相辉映而来的超凡威仪,在拥有洞悉阴阳眼力的人来,纵然是不出林旭的化身什么来路,至少能确定不是常人,倒也难怪一上来便被人当面叫做妖魔。
笑着了这位抱打不平的壮士,林旭神色无比淡然地说道:
“这位道友请稍候片刻,我这里还有许多病人要诊治。”
尽管围拢在林旭身边的难民们,那一张张僵化木纳的面孔,许多早已不出表情变化,但这位要除魔卫道的仁兄此刻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四周向林旭求医问诊的人群所排斥。他黑着脸想了想,说道:
“哼!倒要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我等着你。”
借助于符水这种作弊的医疗手段,很快打发了前来寻医问诊的病人,林旭收拾起东西,在后面跟着这位似乎打算斩妖除魔的高人,一前一后来到镇上的一处僻静角落。
这时候,双方面对面地站定,林旭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这名男人。这位打从半路杀出的高人,外表来约有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未经漂洗染色的土黄色粗麻布衣,由上至下也打着不知多少层补丁,不过他身上的衣裳浆洗得倒是很干净,丝毫不见污秽之处。未曾束起的长发恣意披散随风飘动,他腰间的一柄佩剑样式甚是古旧,起来也应该有些年头了。此君脚下的一双草鞋沾满了泥土,已经不出稻草的本色。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男人那双古铜色,满是老茧的大手,以及平凡面庞上的一双闪亮眸子。若是仔细端详,才令人觉得他的双眸中隐然显出几许锋芒,绝不似外貌一般平凡无奇。
只是单纯从这些表面现象来,与其讲这位仁兄是一名世外高人,倒不如说他是个朴实的乡下农民更为恰当一些。
感知到附近没有闲杂人等出现,林旭决定跟对方摊牌。当即,他露出一丝笑意,不急不缓地说道:
“本座乃是新任霍山神,敢问足下是何方神圣?”
对面摆出一副正义凛然姿态的男人,此时乍一听闻林旭的话,他不禁失声惊叫道:
“啊!你说什么?霍山神!”
见此情景,林旭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跟着他一探手从自己怀中取出了文书,从容地展开递给对方过目,说道:
“口说无凭,那么这个东西总能证明我的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