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动重达六百多公斤的铜钱,这是一个绝对称不上轻巧的份量,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宁采臣,哪怕叫来年轻几十岁,只有满身腱子肉,还没长出小肚腩的州长大人他也照样玩不转。
在太平年月,类似这种大额商业交易,商家还能通过类似异地汇兑制度的飞钱等方式,规避交易中的往来支付问题。可惜到了如今这种兵荒马乱的混乱环境之下,大家也只能信得过真金白银了。在宁采臣临上船之前,商行掌柜特意派人来叮嘱他,务必留意还款时的银子成色如何。倘若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的话,对不起,只好从他的两成分账里面扣除了。
于是乎,怀着一颗惴惴不安而又迷茫的心,宁采臣踏上了本次淮南讨债之旅。
如果这回完不成收账任务,宁采臣怕是连回洛阳的盘缠都凑不齐了,至于回老家那边就更不用提了。截止到此时此刻,出身于贫寒人家的穷书生宁采臣,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就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剧。
正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由洛阳前往淮南江家集,没有直通的船只,宁采臣只得在距离江家集最近的一处码头下了船,后面他还有一段几十里路必须步行。
为了节省可怜巴巴的那点路费,宁采臣拒绝了雇佣马车和跟着镖行同行的建议,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江家集的泥泞道路。
天有不测风云,宁采臣走着走着,恰逢天气突变,他很不走运地碰上了一场午后急雨。不消说,某人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连内裤都湿了。豕突狼奔地在雨中狂奔了一阵子,气喘如牛的宁采臣在一人多高的荒草缝隙间,窥见了土路旁一座年久失修的草棚。当即,他兴高采烈地跑了进去避雨,正在拧干湿透的衣裳之时,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地由远及近。
隐约间,宁采臣听到一伙人气喘吁吁地大喊大叫说道:
“弟兄们,来不及了,大家回头跟他拼了。”
“呛啷!噗!呜!啊!噗通——”
事发突然,没等宁采臣弄明白究竟外头发生了什么状况,只是在一片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中,夹杂着或长或短的惨叫。随之,他有幸地目睹了砍得七零八落的残肢断体满天飞,在堪称犀利的剑气所过之处,一片片血光相继飞溅而起,直如风卷残云一般利落爽快。从未在近距离过这种劲爆刺激的场面,宁采臣吓得浑身颤抖如筛糠,他瑟瑟发抖窝在路边的草棚里一动也不敢动,就连漏下的雨水浸湿了身后的行囊也是浑然不觉。
一眨眼的功夫,被追杀的一伙人都变成了不止八块的死尸,可谓死得很难。
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收剑入鞘,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自言自语说道:
“老子的东西也敢偷,你们当我是死人哪!那小子,你在什么?”
正躲在草棚中的宁采臣被凶神恶煞似的黑衣男子指着自家鼻子,当即他吓得面无人色,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想跑都迈不动步。
宁采臣心中暗自叫苦不迭,这位一就知道是寻常人惹不起的大爷,他该不是杀人杀得兴起,所以打算连过路人也顺道一起宰了吧?
大概是感觉到这个瘦弱书生连只鸡都不敢杀,自己对他太过恶形恶状,反倒显得没气度。随即,这名黑衣男子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跟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丢给了宁采臣,说道:
“喂,小子,接着。”
面如土色的宁采臣双手颤抖着努力吞咽馒头,等那边的黑衣男子刚一转身走开,他立刻呕吐起来,直到肚子里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才勉强停下。
宁采臣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不堪,倒不是在故意浪费粮食,这年头白面馒头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已是非常上等的伙食了,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都吃不上。他更不是在彰显不食周粟的崇高气节,实在是肠胃不由自主地反应结果。
适才那一幕人头满地滚,血肉横飞半天高的画面还浮现在脑海中。当然,这也确实够猎奇也够噱头,完美符合了暴力美学的追求。只是……不妨套用一本中著名龙套李大肥猪的话来说,难道这种血腥场面你了以后会觉得很下饭吗?没错,任何一个正常人也不会有这种变态的感觉吧!
纯粹本能地一阵呕吐过后,自己肚子里也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了,宁采臣掏出水葫芦喝了口水,勉强压下恶心的感觉。
宁采臣庆幸着自己没有被卷入一场血腥杀戮中,可惜他仍不免被这场滂沱大雨浇了个透心凉。稍后,踏着这条泥泞崎岖的道路继续前行,他很快到了路旁竖起的一块被荒草埋没大半的石碑,上面赫然刻着三个大字“江家集”。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着距离完成讨债的目标已是触手可及,宁采臣全身仿佛一下子又充满了气力,他即刻迈开大步朝着江家集走去。
一踏入江家集镇内,此地的兴盛繁华便已大大超出了宁采臣的想象。他心中暗道,怨不得这里的酒店能拖欠洛阳商家八十贯货款,江家集的市面确实够热闹的。在狭窄街道的两旁,随处可见各色生意买卖,其中尤其是以铁匠铺的数量最多,几乎每隔十几步的距离,街边就有一家铁匠铺开门招揽生意,似乎这数量多得有点不太正常了。
“来呀!这位小哥,一我的刀吧!正宗包钢手艺,敷土烧刃,您瞧这波纹如松涛。那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一等一的防身利器,一把刀只要两贯钱哪!”
这名下身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皮围裙,赤膊上身的壮汉瞪起大眼珠子,大声吆喝着向路过家门前的宁采臣推销产品。
身为书生的宁采臣哪会对刀剑这种杀人凶器有兴趣,急忙摆手说道:
“抱歉,我路过,是路过的……”
听了这话,宁采臣跟前的这名壮汉立时换了一副嘴脸,他用力挥舞着粗壮比得上常人大腿的胳膊,像是在赶苍蝇般斥骂说道:
“啊!你不买货,那还站在我的铺子门口干吗?穷酸书生,快点滚开,别碍着老子开门作生意。”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宁采臣自觉跟这种不懂礼数的莽汉讲不通道理,一口气憋得脸色发红,想一想也唯有转身离开。
与林旭在九峰镇等地只手遮天式的严格管理和事无巨细的关照相比,江家集土地爷黄世仁则很有几分淡定自若的长者风度,祂对信徒们抱着放任自流的消极态度。黄世仁素来坚信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这句古老格言,除非爆发了人力无法抗拒的天灾**,其他时候,祂甚少主动出手干涉人类居民的生活。正因如此,江家集的人们不得不自行寻找一条在乱世中求存的出路。
纷纷乱世潮,古玩字画如粪土,真金白银硬通货,唯有粮食和军火才是真正的王道。
大秦天下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摆明了是百业凋敝,在那些没有如蜀地都江堰和关中郑国渠等大型水利设施的地区,种植业基本是靠天吃饭,粮食收成没有什么可靠性,一般要运气好坏。假如老天爷肯赏脸,一年下来风调雨顺就能获得丰收,人力所能补救的事情委实不多。因而,琢磨着靠卖粮发家致富,那绝对是一桩极度考验人品质量的事情,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轻易地赌人品的。
深藏于霍山之中的九峰镇等乡镇,在林旭的引导之下,业已逐步走上了军工联合体的产业化道路。
隐藏在霍山中那些城镇作坊的产品,大多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输送到了陈凉的兴汉军,籍此换回产自江汉平原和荆湖之地的稻米、丝麻和铁矿石、铜矿石等生产原材料。
老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江家集守着这样的好邻居,这里的居民虽然没有得到土地爷黄世仁的有力扶持,不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也照样从自家近邻身上到了未来武器制造业的兴旺前景。
鉴于江家集在武器批量生产,以及价格等多方面,均无力与以九峰镇为首的军工联合体作正面竞争,江家集便自动自觉地开启了打造精品的高端消费路线。而今,他们不仅为南来北往的客人们量身订做个性化的特色武器,而且专门向以江湖中人为主的客户群推介那些不惜工本,只追求高质量的制造技术。江家集的居民们试图与九峰镇那种价格实惠量又足的大众化营销模式,来上一场差异化的商业竞争。
“吉祥老店!对,就是这里。”
宁采臣在江家集镇上转悠了半天,终于有所发现,他来到店铺门口扫视了一眼匾额,高兴地叫出声来。
一跨进酒馆大门,肩上搭着抹布的店小二立刻迎上前来,他冲着宁采臣满面堆笑地说道:
“哟,这位客官,您老是打尖哪?还是住店哪?”
闻声,宁采臣笑了起来,他掏出账簿说道:
“两样都不是,我是来催账的。”
听到了催帐二字,酒馆掌柜的脸色有些发黑,立马扯着嗓子说道:
“小二,这里都弄得这么脏了,你怎么还不清扫一下?”
“哎,这就来了。”
在旁边笑眯眯地着酒馆掌柜顾左右而言他,宁采臣慢条斯理地说道:
“掌柜的,这笔帐你是躲不过去的。要是不还钱的话,下次再来催帐的人,恐怕就不是我这种白面书生喽!”
这年月敢于对外赊欠的店家都是有着雄厚背景和自信的狠角色,否则的话,折腾不了几天就要关门歇业了。虽然宁采臣只是信口这么一说,他不知道洛阳的胖掌柜会如何对付拒绝付账的下家,但也刚好正中对手的要害。
到了这时,酒馆掌柜也意识到这次是拖欠不下去了,他随即有气无力地说道:
“呃!算你说得有理,那把账本拿出来吧?”
正待翻开账簿跟对方销账,宁采臣瞄了一眼账册的内容,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僵硬成了一团。
这事实在太悲催了,直至此刻,宁采臣才发觉账簿上被午后的那场大雨淋到,结果账簿上的字迹全融成了乌漆麻黑的一团团墨迹,几乎不出写了些什么。
眼见得宁采臣失语,原本垂头丧气的酒馆掌柜马上来了精神,出言讥讽说道:
“怎么了,小子,拿不出来账目,那你讨的是哪门子债?专程到爷爷门上来讨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