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特西古早早就来到宫门外等候了,露水打湿了他绛紫色的僧袍。
但他一点都不在乎,只要能将于阗拖入这场宗教战争的角斗场,他可以忍受一切的屈辱,甚至要他的命都可以。
蒲团也被晨露给浸湿,有些潮乎乎的让人不舒服,提特西古很想挪动一下,但强大的意志力帮他压制住了身体的渴望。
这三十几年僧侣生涯虽然算不上青灯古佛,但也绝不是悠游嬉戏过来的。
一股自西边吹来的冷风,让他单薄僧袍下的肌肤起了一团团的鸡皮疙瘩,提特西古低声吟唱佛经的速度,也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二十多年前,他不过还是个年轻的僧侣,但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同样吹着冷风的日子。
二十年前,几百个属于阿尔斯楞汗的精锐骑兵,趁着八剌沙衮被四面围死前的最后机会,护着大汗的妻儿往疏勒跑去了。
大汗妻儿一走,城中的叶护和伯克就打开了城门,所有人屈辱的跪在地上恭迎波斯人入城,连他们这些僧侣也不例外。
每个人因为都为抵抗波斯人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无数原本高高在上的叶护老爷被拉出去一刀砍掉了头颅,平民百姓和僧侣则缴纳了不菲的‘买命钱。’
大量嚎叫着的神战者抢走了寺庙中的积存的金银和大唐铜钱,连佛像上涂抹的金粉都被刮走了,那根本值不了什么钱。
无数的师兄弟们被殴打甚至丧命,直到波斯人的总督下令停止。
而在那之后,每年八剌沙衮的寺庙都要给总督府上缴一大笔异教徒才用缴纳的人头税,不然总督府就不会保证所有僧侣的安全。
那种地狱般的场景,提特西古再也不想经历了,而且他知道,要是这次波斯人再次攻破八剌沙衮的话,所有人面临的,只会是更加残酷的报复。
“大师平素除了颂唱我佛经义以外,战阵之事了解的多吗?”
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沉浸在回忆中的提特西古被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身穿青色襕袍,天庭饱满、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已经站到了他身边。
年轻人手里拿着几个硕大的白面蒸饼正在美滋滋的啃,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住的在打量他,好奇中带着有那么一丝丝的戏谑。
“这位施主,贫僧久未进食,正是饥饿难耐,能否化一张蒸饼,解解腹中饥火?”
提特西古认出这是谁了。
刚才没反应过来,实在是身边的人太年轻了,他真的很难将之与昨天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掌握数千甲士的大金国奉天郡公联系起来。
当然,这也有我张大郡公今天没贴假胡须有关,古代以蓄须为美,张昭不知道怎么的,穿越后哪都长,连某个部位都长了,但一直不长胡子。
所以不上战场的时候,他习惯弄个假胡子贴在下巴和脸颊上,别说,胡子一贴,瞬间就变得成熟了很多。
“这算是化缘吗?”张昭递给提特西古一个蒸饼,一边有些一语双关的说道。
提特西古接过蒸饼慢慢的咬了一小口,眼中露出了缅怀的神色。
“贫僧俗家姓药葛罗,人人都说这是个伟大的姓氏,但自我记事起,从未感觉到这个姓氏带给我什么伟大的地方,不是被人当成奇货可居,就是被人深深忌惮。
有一年我祖父犯了一点事,本来也就是缴纳几只羊一头牛的事,最后却被阿尔斯楞汗巴兹尔找各种借口重重惩处,家族于是星散。
危急之中,我母亲把我抱到布拉纳大佛寺中,方才躲过了一劫。
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母亲,一直在寺庙中长大,从小沙弥到僧众再到法师,主持等。
寺庙就是我的家,师傅就是我父亲,师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在贫僧心中,寺庙一直是很神圣而安宁的地方,来的所有人都是毕恭毕敬的。
可是郡公,你能想象吗?一个这样在宁静中过了二十年的僧人,突然有天发现寺庙中闯进来了一群穷凶极恶的人,他们抢走金银,破坏寺庙。
我亲眼见到我日日对着诵经的地藏菩萨像被刮去了身上的金漆和色彩,如同一只褪了毛的鸡鸭一样呆立在我眼前。”
说着,提特西古突然放下手中的蒸饼双手合十,接连念叨了几声‘罪过罪过’。
“看来这事,对大师的刺激很深啊!从此你就下定决心要反抗波斯人在八剌沙衮的统治吗?”张昭淡淡的问道。
提特西古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贫僧不想反抗谁,但贫僧也不想念几句佛经也要有人来干涉,也不想以后总是有凶神恶煞的人冲进贫僧的寺庙大肆搜刮破坏!”
这就好说了,张昭点了点头,提特西古这不单单是在表达对宗教的观点,还是在跟张昭表示,八剌沙衮的治理或者叫政务,他可以不管,只要不干涉到佛门的发展就行。
“可即便如此,大师也没必要率众行军几百里去跟怛罗斯的天方教徒浪战的道理吧?若是能稳守城池,事情或许尚有可为。”
提特西古终于脸色一红,他长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贫僧要想大圣天子求救的原因,我想这也是大圣天子派郡公到此的原因。”
张昭沉默了一小会,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摇了摇头。
“大师可知波斯萨曼国是何等大国?其民有千万之多,甲士不下十万,我于阗金国,举国之民也不过七十万。
加上八剌沙衮与疏勒隔着重重雪山冰河,就算全力支援,也无法与其相抗啊!”
“贫僧听闻张郡公在破虏州城下,以两千步军大破布格拉汗萨克图两万精骑,人人都说郡公少年英雄,颇有大唐邢国庄公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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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萨克图在四年前,仅以万余士卒就连克八剌沙衮、俱兰、怛罗斯、白水等十余城,波斯萨曼国数万精锐望风而逃。
郡公难道还不如手下败将吗?难道大圣天子和郡公就忍心八剌沙衮的十余万我佛信徒,再遭劫难吗?”
提特西古带着几丝疑惑,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他都已经明确表示会放弃八剌沙衮的俗物,将政权交给张昭了,怎么张昭还要推三阻四的?
这八剌沙衮难道就这么没吸引力吗?
张昭脸色如常的吞掉最后一块蒸饼,等着提特西古平静后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大师果然不懂兵事,萨克图四年前能从八剌沙衮一直打到白水胡城。
是因为这里本就是他的祖地,麾下士卒是跟着他来光复旧都,解救同胞的。
此等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师,自然士气高昂无所不利!
加上彼时包括大师在内的各城势力苦波斯人久矣,个个出死力相助,哪怕就是怛罗斯等城的天方教徒心向萨克图。
有人在内接应,有人刺探军要,有人运送粮秣,这哪是萨克图在跟波斯人开战,这是全西喀喇汗人跟萨克图一起在跟波斯人战斗。
反观今日,八剌沙衮与怛罗斯互相杀戮对方之人,出了八剌沙衮不过百里,就如同敌境一般。
况且某麾下也就几千人,哪来的上万士卒可用,就算我有上万士卒,那经过了半年连续征战的八剌沙衮,能供应上万大军的军需吗?”
张昭这番话有理有据,直接就把提特西古给镇住了,不管从哪说来,都必须要说张昭讲的有道理。
半晌,提特西古脸上才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他闭目颂唱了几句佛经后看着张昭。
“那依郡公所言,八剌沙衮就万难守住了吗?这十数万生灵,就只有忍受异族之奴役了吗?
也罢!此山此水养育了贫僧,等到波斯人来,贫僧就把这具肉身,还与这山山水水吧!”
我靠,吓过头了,张昭额头突突的跳了两下,可别真把这和尚吓过头了,他还得靠他出力呢。
脑海里飞速转了几下后,张昭长叹一口气,摆出了一副被感动的神色。
“大师看淡生死一心只为尘世芸芸众生,实在令人敬佩,本来某想劝大师跟我一起撤到疏勒去,看来大师定然是不会答应了!”
说着,张昭脸上神情变换了两下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挣扎半晌后,他又猛地一拍大腿。
“也罢!大师如此高洁,某张二郎若是只知逃避,岂不显得太过卑鄙!
波斯萨曼国强盛又如何,只要大师听我之言,哪又有何惧之,某就陪大师,拯救一回此间黎庶吧!”
本来提特西古都要绝望了,因为张昭分析的是很有道理的,以于阗金国的体量加上自己之前的错误操作,怎么也抵挡不了波斯萨曼国之进攻的,这会听见张昭又说有可以打,顿时喜出望外。
“张郡公果然英雄!”他先赶紧夸了张昭一句,随后接着问道。
“郡公说要贫僧听你之言,不知有何妙计,还请郡公示下。”
张昭拉着提特西古蹲下,拿出两块石子放在了两端,张昭指着小一点的说。
“此石即是怛罗斯!”而后又指着大一些的说道,“此即是八剌沙衮。”
说完张昭用手指就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连接着两城。
“大师请看,此两地相隔约有八百余里,其间多高山峡谷,转运不变,波斯军若从怛罗斯来,运粮必然艰难。
其必存着沿途征粮之心,大师若能说动靠近八剌沙衮这三四百里之民都往八剌沙衮以东撤离,能带走的就带走,带不走的就烧毁,断绝路途波斯军的粮食来源,此为坚壁清野之计。
而后等波斯大军抵达八剌沙衮城下,必然缺粮,那么他们就一定会猛攻城池,以求打破八剌沙衮获得军粮。
事情紧急不利久战,肯定就来不及制作大型攻城器械,攻城难度自然倍增。
此时大师带全程居民拼死抵抗,我则带人出入西面山林断波斯军队粮道,日夜骚扰,小杀众走。
八剌沙衮若能坚持一月,其必然军心不稳,久攻不下就只有撤军这唯一的选择。
到时候我尽起精锐衔尾追击,定能让波斯军十不存一!
届时别说守住八剌沙衮,就是反攻怛罗斯和白水胡城,也是轻而易举。”
提特西古神色复杂的看着张昭,并未如同他想象的那样欣喜如狂。
“郡公一句坚壁清野,一句拼死抵抗,可知为这两句话,八剌沙衮之民要付出何等代价!”
说完,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要想打跑豺狼,哪有自己不受伤的道理,郡公放心,提特西古一定尽力安排。
不过若是要达成此效果,必须要要大秦景教的僧侣们配合才行。
可最近他们已经在准备撤退了,贫僧劝解无法,或许只有郡公出面,与两位景教大德讲一讲同族之谊,或许能打动他们!”
“大师都劝不动,我这远来之人,又有何,等等!大师你说什么?我和两位景教大德有同族之谊?”
张昭猛然一惊,昨天他就觉得那个景教威仪大德玄庆长相非常像汉人。
难道?
“郡公不知吗?”提特西古诧异的看了张昭一眼。
“贫僧听说郡公是敦煌来的唐儿,景教在八剌沙衮的三位大德中,威仪和审慎两位都是从疏勒来的唐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