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鉊本来是想回来之后就规划解决马楚之事,可是自他回朝之日起,民政上的事情就一拥而上了,而且很多还是必须他这个皇帝才能拍板的大事。
张鉊本来有点想把这些事情往后推一推,毕竟天下未定,军事才是最主要的,但是转念一想,又不能这么干。
别看现在张鉊一回京就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但这却是属于是张周一家的‘风景’。
以前的后梁、后唐、后晋可没有这个情况,甚至唐末藩镇割据以来,都没有这个‘盛况’。
因为此时的文人地位太低、不受重视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倒不是没有人读书了,学习知识永远是人类前进的动力,是人类刻在基因中的偏好,所以哪怕是五代,学文读书的也不少。
导致的非常严重问题,其实是文官开始大规模的摸鱼。这不是肥缺被武人占据,地位低,待遇也低嘛,那好,我就少干活。
五代文官摸鱼的程度,简直是丧心病狂的,别说什么州县官,朝廷中下级官员,就是冯道、和凝这样的,那曾经都是摸鱼大师。
他们从最开始的皇帝不问不献策,到后来是皇帝问了也不献策,每日基本都是在应付事。
发现了社会积弊,也不上报,等到皇帝发现了,或者说矛盾遮掩不住了,那就开始和稀泥。
这导致一系列相当严重的后果,文官摆烂以后,皇帝就只能越发的重用武人。同时出于对武人的不放心,往往开始信重身边的亲信和谋主。
后唐庄宗时期的刘皇后干政、伶官景进独揽大权,后唐明宗时期的奸相安重诲,石敬瑭时期的桑维翰,石重贵时期的冯玉,都是这种后果的剧烈体现。
其中桑维翰还好点,他至少是真的有才,但其他几位,本身就没什么文化,为祸尤其暴烈。
譬如景进,他为李存勖收揽宫女充实宫廷,一次性就掳走了青年妇女三千人,还连他妈魏博牙兵的家眷都敢掳走,天下为之侧目!
李存勖是真死得不冤,他自己就是靠魏博牙兵组成的银枪效节都,在胡柳坡之战与德胜之战中发挥关键作用,才能克制朱梁的。
这不过区区几年,就把魏博牙兵当成了纸老虎,连他们家眷都敢掳走。
于是没有任何意外,庄宗没过几年就被魏博牙兵们给一口咬死了。
所以到了周国建立后,张鉊敏锐觉察到了下面死气沉沉的摸鱼风气。
因为这玩意,我张圣人太熟悉了,出来做短视频之前,张圣人在某国企中,就以摸鱼高手而著名。
了解到深层次的原因后,张鉊趁着后晋官吏被耶律德光做了一次大清扫的机会,适时的清除了一大批冗官。
又借着改制的机会,将原本属于文官,但是被武人霸占的官职还给了文官。
随后再在朝中以身作则,注意听取各房意见,凡是文官,哪怕就是品的小官上书,张鉊都认真听取,要么自己亲自作答,要么让中书省的六个舍人代替作答。
对于每个上书的官员,张鉊都准备了小礼物鼓励,虽然也不过就是十斤羊肉、几斤白糖,几匹布帛或者一瓮美酒。
但那也是御赐之物啊!这极大的刺激了朝廷官员上书言事的热情。
同时,张鉊对于那些正确的建言,也以极快的速度进行反馈。
去年一个开封府城西万胜门的城门尉投书到中书省章台,说慈佑皇太后出行的车架太多、太庞大,而且喜欢在拥挤时出城,经常给百姓带来不便。
张鉊的嫡母慈佑皇太后听后火冒三丈,命她的头号狗腿子韩国长公主李贞儿,带人将万胜门的城门尉,直接打折了腿。
张鉊知道后,严厉处罚了韩国长公主李贞儿,罚没了他的食邑二十户。
并且命内侍将万胜门城门尉抬到朱雀门下,亲自慰问了城门尉,向他表示了歉意,更将韩国长公主的这二十户食邑,作为汤药费赔偿给了城门尉。
随后下令在万胜门右,单独开了一个小门,给慈佑皇太后做出城游玩的专门通道。
而翘着断腿在万胜门继续值守的城门尉,则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而同时,东京开封府开封县的县尉建言,东京七门巡检使与开封府赤县陈留县与开封县两县县尉的职责混同,责权不清等事。
张鉊也立刻做出反应,命枢密院与吏部、户部研判之后,将城内民事和治安还给了开封、陈留两县。
而七门巡检使也被分为了内城巡检使、东城巡检使和西城巡检使。
只负责两县无法管理的纠察勋臣、官员和豪商子弟不法,以及巡检三城私藏甲胄、长兵器和弩箭等事情。
提出问题的开封县县尉,立刻被越级擢拔为了东京东城巡检使。
同时张鉊规定朝廷中枢五品以上官员,每月没有一次上书言事的,采取罚俸、降职乃至罢官等严格措施。
在小的方面张鉊就如此注意了,大的方面自然就更加重视。
在张鉊以自己累得回后宫去调戏一下大符都提不起兴趣为代价,张周官场上的行政能力,终于被刺激了出来。
于是‘自作自受’的张圣人刚回京,就被奏疏给淹没了。
没办法,他只能免除留守东京的阴正奇(阴鹞子)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和东京七门兵马使之权。
然后任命阴正奇为持节江南都部署,率这次留守的亲军左龙骧卫三千人南下到襄阳府。
阴正奇(阴鹞子)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统筹刘再升、马昭远(马鹞子)两位方面大员,先期准备摆平南平和马楚的事情。
我张圣人则必须要在东京将事情搞完之后,才能继续南下。
而眼前诸事中,目前最紧迫的事情,就是废除前朝乃至从唐末一直延续的苛政,以及更深层次赋税的问题。
事情的起因,还是张鉊在河东的废除苛捐杂税和丁口银的事情引起的,河东百姓得了实惠,其他地方的百姓也想要。
其实这个时代,也确实来到了一个中国古代税赋制度大变动的时间节点。
中国古代的税收制度,两汉魏晋时期,是分为租和赋两种,租是指土地税,赋就是丁口银了,此外百姓还必须要服徭役和兵役。
南北朝到隋唐,因为府兵制的兴起,战斗不需要在大量征召农民兵,于是赋税制度变成了租庸调制度。
所谓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庸,有户则有调,结合起来看,还是土地税加丁口银再加徭役等。
当然,这只是粗浅的理解,里面的道道还多得很。
而租庸调制度,到了唐高宗后期,府兵制逐渐分崩后,就开始变得征收困难。
这玩意是以人丁为基数的,很强调人身控制和政府对兼并土地的抑制能力。
一旦政府不能很好的抑制兼并,失地百姓大量逃往,租庸调就收不起来,然后就会被平摊给还能勉强维持的乡邻身上,最后导致所有人都只能以逃亡来躲避。
所以到了天宝年间,以田亩征收税收的户税,就开始重要起来。
但了中晚唐,户税也不行了,国家财源枯竭,于是最终到了唐德宗建中元年,两税法正式出台。
所谓两税,就是在每年分夏秋两次征税,夏税在六月收完,秋税在十一月收完。
但其中最主要的改动,就是把原本看丁口的租庸调,变成了看富裕程度的分别征税。
这从国家的税收层面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进步。
它避免了租庸调时期大户们轻易就能将繁重的徭役,转嫁到穷苦人头上的弊病。
不但增加了财政收入,还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穷苦百姓的负担,简化了交税的繁杂,解放了生产力。
总结起来就是富人多缴税,穷人少缴税,缴税直接交钱,不在七七八八的需要交纳粮食、牲畜、布匹等。
看着很好是吧!确实很好,如果能严格执行下去,当然很好。
可是这种理想模式,别说唐朝,就是后世的美利坚,税务警察号称联邦战斗力天花板,都照样做不到。
所以唐朝的两税法只实行了不到三十年,就基本分崩离析,各级官吏上下其手,还利用缴税不能缴实物这点,逼迫百姓贱卖产出换钱,再狠狠剥削一次。
等到了五代,那就手段就更加丰富,在两税之外,各藩镇巧立名目,使百姓生活更加水深火热之中。
而且两税法,还有一个张鉊不知道该说是弊端,或者不算是弊端的影响。
那就是两税法是建立在府兵制瓦解的基础上,是中央政府对于土地从强势干预,到少干预甚至不干预的反映。
张鉊要继续实行两税法,也就必然会导致张周跟两宋一样,就算是想要抑制土地兼并,也根本无法做到。
这也反应到了国家的基本保障—武力上面。
两汉到初唐租庸调这种模式能有效推行,这就让两汉一直到隋唐,国家随时能动员出来相当不错的武力。
有时候哪怕正规军打完了,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也能立刻提供相当的武力,只要中原朝廷的号召力没有失去,国家就没有危险。
到了中唐和末唐,府兵制崩溃之后,玄宗就被迫搞募兵制,然后玩脱,造成了藩镇自主。
黄巢以后,唐廷彻底失去了武力基础,藩镇武力进一步蜕变,他们从募兵制,变成了武人掌管一切,直接代替国家的作用,以政权保证武力,以武力保护政权。
所以残唐五代,武人才那么能打,因为国家的一切好处都给了他们。
一时间,内部几无农民起义,外敌只能低眉顺眼当灰孙子。
但这玩意的问题很大,因为武夫根本不懂治国。
而要是把治国权力交给文官,那文官就会用各种手段剥夺武人对政权的掌控。
所以他们干脆极度鄙视文人,把国家当场帮派,当成黑社会来经营。
结果玩到后晋,就迎来了总崩溃,因为百姓们承受不住了。
他们不是逃往到山上、沼泽里成为黑户,就是已经死于各种天灾。
实际上中原自朱梁末期,就一直处于总崩溃的边缘。
后晋那是被契丹打败的吗?不是!他们是被贫穷打败的。
不管是这个时空,还是历史上,后晋哪怕没多少骑兵,也可以花式吊打契丹。
但是他们没钱了,连出兵三五万,打个两三个月的钱都没有,桑维翰给石重贵捞的最后一笔钱,让后晋打的耶律德光化身骆驼战神。
可是第二次,就彻底没钱了,大军被围住两三个月,后晋朝廷别说抽调援军,连驻守邺都的军队都开始挨饿。
果然是个魔幻的时代,中原朝廷的大兵不是被塞外国家在军事上打败的,而是被塞外国家在经济上打败的。
这就是张鉊面临的问题,均田不均田倒是在其次,关键点在国家的运转机制上。
要是接受两税法,势必无法在强力抑制兼并,就算张鉊可以,但等他两腿一瞪,就是瓦解的时候。
而且实行两税法,又要不贬低武人地位,就注定了张周很快要走到不抑制兼并+节帅募兵镇守地方的老路上,那么唐玄宗的故事,就会在不远处等待着张鉊。
运气好他死在了开元末年的最后一天,然后儿子进入天宝年间,一二十年后天下板荡,一场大的变动来到。
运气不好,他就会成为唐玄宗,亲眼看着他辛苦打造的一切被历史的洪流席卷。
而要回到租庸调制,也几乎走不通,因为中原不是落后的河西,生产力已经发展到这了。
两汉到唐初,两三百亩地才能养活一家人,现在再继续发展一下,七八亩、三四亩地养活一个人的时候就要到来,手工业大发展的时候也要到来,人口将爆炸式的增长。
到时候人多无地,还要承担庸调,嗯,民变的基础有了。
手工业等大发展了,但租庸调的生产模式和几乎是以物换物的市场,严重阻碍了他们的发展,城市平民和富裕地区的农户也得罪了。
所有人随着租庸调模式越来越穷,最后兼并越来越剧烈,再来个豪强振臂一呼。
咔吧!他建立的这个张周,还没开始起飞呢,直接回到了唐末。
简单来说,租庸调就是大家一起过穷日子,上边的权贵豪富无比,下面的百姓挣扎求存,并无多少中间阶级,商品经济也不发达。
而两税法呢,历史上实行之后,明显更适合手工业、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
它打破了两汉之时,那种豪门与贫民不可逾越的鸿沟,出现了大量的中间阶层,北宋的繁华,就很大程度反映了中间阶层的增多。
秦汉时期,素封之家少之又少,尚不能形成阶层。到了唐时,富而不贵,贫而不贱,贱而不贫的中间阶层开始出现。
到了宋朝,中人之家钱以五万缗计者多不胜数,京城中十万以上之家比比皆是,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
这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财富终于开始大量走入中人百姓之家,不再全部被权贵占据,此乃历史的大潮,谁也不可能阻挡。
行不通啊!逆着历史的车轮来,肯定是要出问题的,硬要搞租庸调,他张鉊的名声,在丹青之上一定会比隋炀帝还要臭。
张鉊痛苦的呻吟一声,倒在床上看着屋顶久久不语,懂那么多干什么?不懂就不会来操心,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不好吗?
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门吱呀的一声被打开了,皇后曹延禧缓缓走了进来。
她一看就知道张鉊是遇到了难题,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走过来挨着张鉊坐下,把张鉊的头放到她丰腴的大腿上。
张鉊深深吸了一口曹延禧身上香香的味道,咕哝一声翻了翻脑袋,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往下想。
历史上,承接五代的北宋当然也承接了两税制,所以他们不抑制,或者说想抑制兼并也无能为力。
于是为了稳定,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把武人彻底搞臭,搞的武人成了臭狗屎以后,再用钱把他们养猪一样养起来,搞出了一个军费占财政绝大部分的沙雕军事帝国。
想想宋军那个金兵的狼牙棒都要打到天灵盖了,没有赏钱也绝不开打的做派,张鉊胯下就是一凉。
然后是明朝,朱洪武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民间还是搞两税法,但他把武人集合起来弄成军户,然后在军户中,实行一定程度上类似租庸调的制度。
很显然,最后还是失败了,明末卫所兵连大宋的垃圾禁军都不如,民间武力更是完全废了。
到了我大清。
咦!
张鉊突然坐了起来,我大清的八旗制度,怎么说呢,这玩意其实并不腐朽,相反是一种结合了汉唐兵制的,相当完美的武勋制度。
虽然不能和近代国家比,但绝不是什么腐朽的玩意。
有人会说,那八旗兵照样会腐朽,还腐朽的飞快。
不!不!实际上,八旗的武力,那最核心一两万人,一直保持相当的战斗力,只是他们人少,不敢拉出来做一锤子买卖。
满清的八旗武力,要一直到了八里桥被英法联军杀崩溃之后,才终于烟消云散。
纵观整个满清,八旗从入关到打准格尔,打大小金川,打缅甸,一直到八里桥,腐朽是肯定的,但彻底腐化,如宋朝禁军,明代卫所那样的腐化,是没有的。
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成就,自东汉以强亡之后,中原王朝就再也无这样个贯穿整个王朝,起起伏伏却始终有些战斗力的部队了。
八旗制度的脑残之处,不在于他的军事架构,而是在于他的政治架构。
那极其傻缺的满汉不通婚,以及更傻的旗人制度,才是毁灭它们的元凶。
但即便如此,满清任然是历代中原王朝中最能苟的,如果没有遇到西方列强的话,张鉊估计满清能苟个三百五十年,甚至接近四百年。
那么自己能从八旗制度中,借鉴到什么呢?
优渥的待遇,严格的军事选拔机制,身为国家主人的荣誉感,以及皇帝对于他们的绝对掌控。
如果加上一个良好的竞争机制,以及对外放开,吸纳新进的制度。
或许,自己可以用这种制度,以亲军为上三旗,禁军为下五旗,配合武举制度,将天下豪勇之士,招募进亲军和禁军中。
绿营的角色,则由各地州县兵和民间的团结健儿与义从骁骑来充当。
那么未来的张周,或许可以用凉兰甘肃等州的河西陇右健儿,形成亲军和禁军的班底。
再以完善的武举制度收揽天下豪勇之士,组成一支八到十万的绝对精锐常备军。
同时完善竞争机制,亲军与禁军的下一代,如果没有合格的接替者,就可以黜落他们。
而在政权方面,用科举以选拔天下人才,完善文官制度。
以后张周在武力方面,就是皇帝与勋臣和亲军、禁军共享权力。
在政治方面,则可以和文人士大夫共享权力。
只是天下的好处就那么多,这样谁都吃不饱啊!
嗯,不怕,国内的好处和权力大半给文官系统,武人系统吃一小半,其余的不足则可以出去,去吃外面广阔天下的红利。
至于普通人,则沿用两税法放开生产力,促进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的大发展。
有搞头!张鉊越来越兴奋了,虽然这个想法,还有很多疏漏,但可以来慢慢完善啊!
玛德!想着想着,张鉊愣住了,他以为自己是李二凤,没想到竟然是朱洪武和皇太极的合体。
这特么的。
明天很可能要请假,老虎又被抓壮丁了,这呼呼的寒风中,估计手机码字是不太可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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