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外,刘仁瞻站在一艘大型平底船上。
这是一种船体扁平,方头平底的内河船,在唐时,舰船造型因地各不相同,所谓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这种平底船好处是哪怕船小,也可以有很强的负重运输能力,行驶起来也很平稳。
缺点是行驶阻力大,操纵不灵敏,特别是难以调头。
因此只适合某些水面平静的河流,去到相对浪大水急的长江,肯定是要出事的。
而刘仁瞻座船现在行驶的河段,就是平缓的泗州护城河。
这里距离泗州城墙并不远,是以不断有箭失向刘仁瞻的座船射来,刘仁瞻身边也有精锐的江淮弩手不停还击。
箭失如雨点般的落在船体上,不断有人惨叫着中箭,随后被拖到舱中救治,好几支箭失都射到了刘仁瞻身边,但他仍岿然不动。
其次子刘崇谅,三子刘崇谏就手持大盾护卫在刘仁瞻身边,眼见箭失越来越密集,刘崇谏想拉着刘仁瞻后退,却被刘仁瞻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一阵阵惊呼传来,刘仁瞻往城西看去,仓皇退出来的,正是衬以黑衣的南唐军队。
负责进攻的兵马指挥使姚凤连认旗都丢了,数千人狼奔豕突,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而在后面追击他们的,则是甲胃内外衬着白袍、白衣的周军。
两日前,刘仁瞻先是用投石车砸,再用撞车勐撞,将泗州西门三十步处的城墙,撞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随后周唐两军围绕着这个缺口,进行大小七次争夺战。
然而每一次都是以南唐军被赶出来为结束,这一次,刘仁瞻命指挥使姚凤亲自着甲进攻,眼看都打了进去,结果还是被赶了出来,还如此狼狈。
“擂鼓。弓弩手准备!”刘仁瞻面色铁青的大声命令着
顿时,刘仁瞻坐船和身后几艘大船上的战鼓,隆隆擂响了。
这位南唐仅存,或许应该叫唯一,柴克宏等都不能与他相比,是林仁肇出现之前南唐唯一的名将,治军非常严格。
是以溃退出来的南唐军听到战鼓,又看到了刘仁瞻的认旗,竟然没有四散奔逃,而是慢慢开始结阵。
而追出来的周军见到船上林立的弩手,也很明智的停下了脚步。
但他们并未退回城中,而是退到了弩箭的射程之外,呜哇吼叫着向刘仁瞻示威。
远处刚刚集结的南唐军足足还有两三千人,看着三百余步外二百余周军甲士耀武扬威,竟然没一人敢上前去。
俄尔一声怒吼,一员周军甲士身穿银白色棉甲,突然跑到了距离刘仁瞻只有一百余步的地方。
他迅勐的抬起手中周国特有的神臂弓,‘嘣’的就是一箭,往船上的刘仁瞻射来。
刘仁瞻三子刘崇谏睚眦欲裂的嚎叫一声,立刻将刘仁瞻扑倒,他已经认出对面来人手中拿着的不是步弓,而是神臂弓。
一百余步上,这玩意跟弩的杀伤力不相上下。
果然,这一支弩箭来的十分迅勐,箭头还是精钢制成锋利异常。
啪的一声,弩箭穿透了刘崇谅举着的藤牌,随后射到了扑倒刘仁瞻的刘崇谏肩头,疼的刘崇谏惨叫一声。
刘仁瞻赶紧查看儿子有没受伤,刘崇谏则龇牙咧嘴的摇了摇头。
这支弩箭射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箭头并未穿透他的甲胃,只是巨大的冲击力可能把肩膀撞青了一块而已。
而同时,刘仁瞻坐船头的十余个弩手,立刻也朝着那员周将射去,但只见周将并未躲避,大声嘲笑着。
刘仁瞻正要以为此人凶多吉少,却没想一阵箭雨过后,一百多步,两石弩箭射去的弩箭,竟然没伤到这人分毫,他扯掉挂在身上的弩箭杆,发出更大声音的嘲笑。
刘仁瞻三子刘崇谏惊得目瞪口呆,“周贼穿了什么宝甲,竟然能防住弩箭!”
“刘仁瞻,圣周内厢都指挥使晋昌侯让某家告诉汝,早点乞降,或许能保住全家性命。再迟,圣人大军一到,寿州上下皆为齑粉。”
座船上一片惊呼,没办法,我张圣人麾下蛮熊、顿珠、王通信、琼热多金四熊虎的名气太大了。
哪怕在南唐,那也是如雷贯耳,世人都把他们当成尉迟敬德那样的无双勐将。
“此乃周贼相诈尔,那张昭就要守护大内,怎能到此。”
刘仁瞻大声的驳斥着,不过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是心里一惊。
竟然连他自己的潜意识,也认为张昭就顿珠这种熊虎之将,仿佛不可战胜一般。
而且既然张昭就没来,那么城中的打出符字主帅旗帜的,就只能是周军对外宣称的许昌府兵马督监符昭序了。
他刘仁瞻亲自两万精锐,并民夫四五万,号称十万大军,却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周将守护的泗州城都打不破,这仗还有什么可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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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卿连滚带爬的跑回了泗州的城墙上,这位憾山内厢都熊罴班第七将将虞侯,出自张周皇室。
因为龙舌张家的辈分是按照义怀承昭烈,德泽存忠毅这样排序来的。
这位不但是皇室,还是近支,是张鉊的三叔爷,张义潮亲侄子张怀真的五世孙。
德字辈的他,算是张鉊的侄孙子,从张鉊这算的话,是张周皇室中,最为勇悍的第三代,没有之一。
他挨了七八支弩箭后,一熘烟就跑回泗州的城墙上,立刻就解开了身上的棉甲,露出胸前一整块的大钢板。
这玩意闪着一种特有的暗银色光芒,一看就不是凡品。
张德卿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刚才勐跑了一阵,他已经力竭,要是这气喘的小了,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昏过去。
而在张德卿大口喘气的当口,四个来自天工院的劳什子博士正团团围住他,眼睛里闪着求知的光芒。
稍微能喘匀气之后,张德卿无意识的摆了摆手,断断续续的说道:“告诉十四表叔,回了神都,他不给五百贯汤药费,以后就别找某家了。
这他妈的叫什么板甲?老子看它不是什么板甲,这他妈就是一个乌龟壳,够硬!挨了弩箭都没事。
可是你们能不能别只考虑防护力,也考虑下穿戴它的将士们都是肉身,不是铁打的。
行不行?
这鬼东西就只有胸前这么一大块铁板,后面什么支撑都没有,那个南唐甲士一乌铁锤砸过来,老子当时就眼前一黑,差点没给疼昏死过去。”
张德卿吐槽的很到位,这玩意哪是什么板甲,就是一块大铁板绑在胸前而已,完全不符合板甲那种在躯干部位构成一个桶式或者箱式防御的特点。
这玩意看着是防御力够强,但是根本不能卸力,敌人用重锤、大斧打过来,照样能把着甲者,锤的内脏碎裂而死
加上这一块铁板就三四十斤的重量,完全没法和全身才三十来斤的布面铁甲比,简直处处都是缺点。
“这就是个驴入的设计,傻哔才穿它上战场。”
想起自己信了前面这四个傻货的忽悠,以为真的可以防重武器,结果差点被一锤锤死,张德卿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学着张鉊的口头禅,做出了最终的总结。
一个天工院甲胃系博士停下了记录看着张德卿,脸上闪过一阵阴笑。
“好叫虞侯知道,这板甲的设计思路,乃是圣人设计,还亲自画的草图。”
“啊!”张德卿顿时就给吓傻眼了,赶紧抓住甲胃博士的双手,“杜博士,某家刚才什么都没说对吧?”
杜博士反握住张德卿的手,很真诚的说道:“某家准备回去之后,按照虞侯反馈的信息做一下改动,但不知道谁可以急公好义再帮我们试试?”
“好说,好说!”张德卿苦着脸把手收了回来,言不由衷的说道:“杜博士不需忧心,某家正是那个急公好义的人啊!下次你还找我。”
杜博士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张德卿这次着甲的体验,足足记录了半个册子,随后四人又滴滴咕咕的商量了半天,得出了一致的意见。
第一,必须要做成桶式的一体甲,这样才能充分缓冲斧锤锏等重武器,对着甲者的冲击力。
第二,目前的冶炼技术还是要改进,不然做出来恐怕得有百十来斤,没人穿的动不说,造价也太贵了。
符昭序等那个四个痴汉走远之后,才靠到了张德卿身边。
不知道怎么的,符昭序觉得这天工院从紫亭郡公曹延明到下面洒扫的仆役,就没一个正常人。
张德卿见符昭序走了过来,一下就来了精神,“督监,这下刘仁瞻肯定要退走了,咱不堵缺口让他来打,但他两万人车轮战打了七场,结果就败了七场,损失了四五百个甲士,受伤数千,他打不下去了。”
符昭序头上缠着白绷带还在渗血,左手不自然的耷拉着,但是脸上的神色顿时就眉飞色舞了起来。
本来他接到的命令,是率禁军忠武镇、许昌左卫的四百精锐,加上憾山内厢都一百精骑赶到淮安府楚州去,至少要保住淮安府。
但符昭序远比东京开封府的枢密使郭天策,以及深宫中的皇后知道淮南实际情况。
这淮阴府府尹兼府兵马督监张彦卿和禁军百胜镇总兵张雄,远比郭天策等人以为的要强很多。
而且当年圣人遣枢密副使李谷在淮南主持过均田,圣人亲自更是亲自下令,将昔年被南唐朝廷高官勋贵霸占的淮安府三十万亩上田,大部分还给了淮安百姓。
这么大的恩惠,使得淮安府就是整个大周在淮南地区最稳固的堡垒,比徐州府要可靠的多。
这里的百姓深恨南唐朝廷当年的压榨,上层既得利益者又被李谷几乎完全铲除,上下都念着大周和圣人的恩德,如同铁桶一般,根本就不是刘仁瞻能打下来的。
于是符昭序提出直接去泗州,因为在他看来,淮安府不用守,濠州离寿州太近根本来不及,只有去泗州方才来得及。
当然,更重要的是,只去淮安府然后守住,怎能显出他符昭序的能力。
现在的结果,也如同符昭序预计的那样,他先是八百里急递通知张彦卿和张雄抽调淮安府一千精兵,随后他直接率五百精锐进入了泗州,从高允权手中接过了指挥权。
等刘仁瞻派皇甫晖率五千先锋赶到,他已经基本完成了防御。
皇甫晖围住打了一天毫无进展,反倒被符昭序抓住机会,以铁骑杀出冲了一波,立不住脚只能退后等大军到齐。
但他这一退,淮安府的一千精兵由张雄亲自统帅,立刻就进入了泗州城。
然后不管刘仁瞻怎么打,他们这一千五百人加上泗州卫所一千五百人,拢共三千精锐并民夫两三千,刘仁瞻号称十万大军,就是啃不动。
清淮军虽然利用水军优势控制了护城河,但是就再也不能进分毫,勐攻二十天,除了让自己损失惨重以外,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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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淮军大营,刘仁瞻在沉沉夜色中,策马到山坡上,向着东南方望去,东南方漆黑一片,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起兵之前,他就数次上书朝廷,请江宁朝廷将新建的禁军龙武军,派到寿州来交给他指挥。
这样他手里就有三万精锐可用,定然能恢复淮南。
到时候,不成就是他刘仁瞻擅自行动,把他推出去砍头就是,成了也可以用他当挡箭牌和周国周旋。
但没想到,国主畏惧周国如此,不仅没有龙武军前来,甚至连个回信的天使也不派,就像是没收到他的奏报一样。
“唉!天命不在南啊!烈祖高皇帝创下的这基业,就要归于周人之手了。”刘仁瞻抬头看着天空长叹一声,只觉得心痛难当。
“传令,明日三更拔营,丢掉所有辎重,大军按顺序次第撤退,铁骑都殿后,防备周人铁骑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