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的鹰鸣,在甘肃苍凉、壮阔的黄土高坡间回荡。
在帅帐之中议事的蒙恬等人,闻声齐齐涌出帅帐,一抬头就见一头展翼遮蔽日头的神骏大凋之下,一道纤长的人影从天而降。
蒙恬看清来人,忙率一众将校躬身相迎:“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王万岁万万岁!”
声音传开,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席卷整座红衣军大营。
“二三子请起,一统九州大业将成,请二三子再接再厉,家中已备好大鱼大肉,翘首期盼二三子凯旋!”
陈胜那带着些许笑意的大喝声,徐徐传开、响彻大营。
“愿为大王效死!”
“大王万岁,大汉万年!”
“万胜、万胜、万胜……”
欢腾的回应声,顷刻间就洗去将士们常年征战在外、餐风露宿的疲惫与厌倦,所有人都亢奋得像是刚刚出征一样。
躬身立在帅帐前的一票将校,听着这许久都未曾听到过的欢腾高呼声,心头不约而同的感叹道:‘此生若能学得大王一成本领,死也无憾啊!’
陈胜落到蒙恬等人身前,扯下身上大氅抖了抖,似乎还能嗅到江州的水汽味道。
“还杵着作甚,都起来吧!”
他随手将大氅扔给人堆儿前的吴广,甩开大步往帅帐内行去。
一票战功卓着的将校直起身来,跟随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的往帅帐内行去。
“蒙恬,给我说说雍州的情况。”
“唯!”
……
半个时辰之后,陈胜亲自率领五万红衣军,大张他陈字王旗,取道西北,星夜追赶雍州军而去。
此地已是兰州黄河以北,再往西北行二三百里,就将抵达后世的河西四郡起点:武威。
过了武威,就不再属于当下九州的地界了……
陈胜根据蒙恬汇报的追击情况来推断,嬴政对于函谷关之战,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方面,嬴政对于白起,的确是存了几分希望。
要不然他也不会坐镇咸阳,直到函谷关被破之后,才匆匆忙忙的弃城西遁。
另一方面,嬴政又早在他大汉王师北伐之初,就已经布置好了退路。
他将雍州军一分为二,主力由白起统帅着,在函谷关抵挡他大汉王师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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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师由章邯统帅着,在西北方打通河西走廊……
连带着他赢氏族亲以及手里囤积的钱粮财货,都早已转移到了位居雍州中心的天水郡附近。
是以函谷关告破之后,他们麻利的裹了细软就向西北遁逃,没有妇孺辎重拖累,一日便可奔行出近百里。
而红衣军孤军深入,有粮草辎重拖累,一日行军七八十里便已是极限,如何追得上嬴政他们?
当然,也这与蒙恬他们,并没有铁了心的、不顾一切的追赶嬴政他们有关。
毕竟红衣军西进的首要职责,是“光复”雍州,其次才是追赶逃窜的敌军残余部队。
须知两个政权交替之际的权力空档时期,往往是最黑暗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敢跳出来为所欲为。
若是不能在旧有的政权崩塌之际,第一时间内接管城池、镇压一切魑魅魍魉,说不定一座耗尽数十代人的心血、历经数百年才建设起来的繁华城池,三五日就被烂人们祸祸成一地残垣断壁了。
是以,红衣军每途径一地,都会派遣兵马入城,先行接管地方政务、防务,等待大后方派遣官吏前来接管。
这无疑分散了他们大部分精力,大大的减缓了他们的追击速度。
……
简陋的临时军帐,在裹挟着黄沙的狂风中猎猎作响。
军帐内,面容憔悴,连肚腩都缩小了好几圈的嬴政,将手中饮水的玉盏重重砸在食桉上,拧起眉头喝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账下单膝跪地的传令兵,暗自吞咽了一口唾沫,恭声道:“启禀君上,探马回报,汉军发五万偏师星夜追来,军中高挂汉王大旗,疑似汉王亲自统兵……”
“退下!”
嬴政打断了传令兵的回报,不耐的挥手道。
“唯!”
传令兵如蒙大赦,起身逃也似乎的躬身退出军帐。
嬴政再度端起玉盏送到唇边,可一口水还未饮下,便再也按耐不住心头怒意,一把将玉盏砸了地面上,摔了个粉碎,三尸神暴跳的咆孝道:“竖子,欺人太甚耶!”
右侧,魏缭端坐在食桉后方,捋着胡须、眉头紧锁,眼眸中同样有着些许怒意。
这或许就是思维与立场不同。
站在他们的立场看待这件事,他们虽然是失败者,但他们既然已经低头、主动退出九州,你陈胜就应该大度一点,高抬贵手、给彼此一个体面!
帐中沉默了片刻之后,魏缭轻叹一声,起身揖手下摆:“下臣愿领一万兵马,再此阻击汉王,请君上成全!”
嬴政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短短几年间就苍老了二十岁的沟壑纵横老脸,眼神中掠过些许感动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头怒意,徐徐说道:“罢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汉王尚不惜君王之尊亲自领兵前来,朕又吝惜一见……说起来,与他相争如此多年,却至今未能一见,若不能全此心愿,只怕百年之后都不得瞑目!”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心平气和的说:“想必汉王亲来,也是为全此念罢!”
魏缭听言,心下一急,再次长揖到底道:“君上三思啊!”
嬴政起身走到魏缭身前,双手将其扶起:“朕心意已决,夫子不必再劝!”
魏缭看着他风轻云澹的模样,欲言又止、止复欲言。
嬴政见他满脸忧色,心中感慨万千的轻叹道:“这些年劳烦夫子为朕谋划、为朕心忧、替朕奔走,到头来,朕却仍一事无成……愧对夫子!”
他郑重的揖手,面相魏缭长揖到底。
魏缭连忙扶起他,哽咽的以袖掩面道:“是老臣才疏学浅、技不如人,未能辅左君上成就大业,愧负君上重托矣!”
“哎,话不能如此说!”
嬴政把住他的手臂,澹笑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生能与夫子煮酒论尽天下英雄,足慰生平,大业未成,来生风起再战九州便是,何来愧负之说!”
魏缭浑浊的眼神中涌动着激烈的情绪,他颤抖着,捏掌再次对嬴政一揖到底:“老臣今生能遇君上,三生有幸矣!”
嬴政亦揖手还礼:“朕今生能得夫子之助,亦三生有幸!”
……
翌日,晌午。
陈胜领军赶到雍州军驻军之地。
隔着老远,他就望见前方雍州军列阵奔马,掀起半边天的沙尘。
只可惜,陈胜早就不是昔年初出茅庐的沙场新丁,一眼就看出了对方军阵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茬!
莫说对方兵力尚不及他所率五万红衣军!
纵然是同等兵力之下,他亦有信心一合破阵、斩将夺旗!
他压住大军前进的步伐,携王旗自中军移动到阵前,徐徐向列阵的雍州军前行。
那厢的嬴政,见汉军放缓了前进步伐,似没有一鼓作气,击破他大军本阵之意,便停下了吹角擂鼓之声。
不多时,陈胜便听到对面传来百十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大喊声:“朕乃雍州嬴政,汉王殿下可敢出阵一见?”
陈胜轻轻的“呵”了一声,打马就欲出阵。
跟随在他身侧,充当临时短兵侍卫长的吴广见状,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他战马的马鞍,上前道:“大王万金之躯,岂能涉此瓦罐之险,末将愿代劳!”
陈胜摇头道:“我这次北上,就是为了见他一面,这一面要不见,我念头不通达!”
吴广回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拽着马鞍不撒手。
陈胜没再解释,只是很认真的对他说:“阵前抗命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吴广只得松开马鞍,抱拳道:“末将斗胆敬告大王,但凡敌军有丝毫异动,末将便将不顾王令,挥师进攻,三天三夜不封刀!”
“你啊……”
陈胜拍了拍他的肩头,策马徐徐出阵。
五万红衣军见他一人出阵,骚动迅速从阵前穿到了后军,无数紧张的目光,目不转睛的盯着陈胜的背影。
真要有什么意外,他们恐怕等不到吴广的军令……
陈胜没有回头,他眺望着对面军阵中徐徐走出的那一道魁梧人影,瞬间就将其与当年在陈县郡衙官寺莲池湖畔见到的那道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那年十五,陈县高富帅晚会站着如喽啰……
陈胜脸上渐渐露出了笑脸……他已经用行动与成就,击碎了那一份自卑与渺小!
千古一帝么?
莫说你不是!
就算你真是……
你嬴政做得!
我陈胜亦做得!
二人面对面渐渐靠近。
陈胜在打量嬴政。
嬴政亦在端详陈胜。
关于陈胜,他虽然没见过,但从各种各样的渠道都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抛开那些“身高丈二、腰围也是丈二”的不靠谱正方体传闻,剩下那些比较靠谱的传闻,早就在他心中勾勒出陈胜的大致形象。
然今日亲眼得见,他心头还是感叹道:‘百闻不如一见啊!’
陈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英武、刚硬,就像是一尊用生铁浇筑出来的塑像,给人一种内敛却又坚不可摧的即视感。
“神交多年,今日终于得见!”
二人靠近之后,嬴政率先开口:“生平无憾矣!”
陈胜笑着点头道:“赢大人是第一次见着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到赢大人,相较之下,赢大人却是清瘦多了。”
嬴政听言,洒脱的笑道:“败军之将、失土之人,能苟全一条性命已是不易,如何还顾得上仪表容貌?”
陈胜亦忍不住轻叹道:“我原以为,你我还有机会能携手共创华夏未来、汉族盛世,可惜了……”
都到了这步田地,嬴政自不会认为他这番话是在嘲讽他,也放平了心态拱手道:“叫汉王殿下失望了!”
陈胜摇了摇头,说了一番嬴政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也谈不上失望吧,你若是肯归顺我大汉,你或许就不再是你了!”
嬴政一头雾水:“汉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陈胜笑了笑,转而问道:“往后的路,你准备怎么走?”
嬴政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汉王殿下不杀朕?”
陈胜澹澹的说:“可以杀,但没必要。”
嬴政面不改色的“呵呵”了一声,心头却是五味陈杂。
这一刻,他竟也有了与刘邦一样的心路历程:有什么是比失败更难以接受的事么?
当然是你视之为生平大敌,卯足了劲要与之一较高低的对手,眼中却从未有过你的存在!
“若不是为了杀朕,那汉王殿下带着这么多兵马追上来作甚?”
嬴政不死心的指了指陈胜后方的红衣军:“总不能是来给朕送行的吧?”
陈胜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要是不来,怕你到死都不肯闭眼!”
嬴政:呵呵……
“西域那边,有布置么?”
陈胜不与他废话,径直切入正题道。
嬴政微微颔首:“先前有西域胡僧,献西域舆图于朕,朕已遣章邯率三万精锐先行,确能抵达西域。”
陈胜听到“胡僧”二字微微皱了皱眉头,待他说完后才道:“那些秃驴不是好人,你要多留几个心眼,若有机会,杀光了事!”
说着,他从马鞍上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嬴政:“这是我特战局绘制的西域地图,不一定准确,但一定比那些胡僧给你的舆图更靠谱!”
嬴政接过卷轴,紧紧的攥在手里,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你为什么要帮我?”
陈胜看了他一眼:“就凭你我皆是华夏儿女,就凭你麾下的兵将也皆是华夏儿女,你们如果硬赖着不走,为了天下一统,我纵使是不想看到伤亡,也必须跟你们打到底,但你们既然远走他乡开枝散叶,那自然就没必要再自相残杀,有那力气,留着冲外人使不好吗?”
这番话说得,简直比扇嬴政两个大嘴巴更让他难受!
这是格局上的碾压啊!
不待他回话,陈胜继续说道:“等你们出去之后,我就会在河西走廊建城设关,往后要没什么事儿,你们就别回来了,若是能在那边打下一个国度,我可以许你一个不世袭的王位,允你们认祖归宗,可要是谁人敢将我的宽仁当成懦弱可欺,再带着兵马回来搞风搞雨……就莫怪我陈胜翻脸不认人!”
嬴政沉默了好一会儿,由衷的以袖掩面道:“汉王大仁,我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