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暗中观察姚孟阳,这胖子虽然外表是粗线条的,但观其神色听其言语,原来也藏着一颗细腻的心啊。这次出航正是姚孟阳所主导,金士麒前思后想,逐渐明白了此人的用意。
姚孟阳不简单,他也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金士麒早就明白,而自己之所以成为“大哥”,根本原因就是他老爹金冠的职务最高。但军营本是多事之地,如今战事频发,这种军职高低随时会变化。倘若在场的某位公子的长辈升了职,成了副总兵甚至总兵,那么“大哥”恐怕也要换人了。
归根结底,这帮龙武公子们的关系缘于家族地位,而非他们自身的才干能力。
但这种情况在昨天发生了变化——金士麒战胜了派系斗争的敌人吴三桂,还敢迎着大敌出关,两件事都让他名震山海关。他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声望,展示出真正的“首领”的份量。但这些壮举对于姚孟阳以及其他的有抱负的公子来说,却是一种压力。
之前,大伙以金士麒为首,某种程度上也只是一种权宜。反正现在大家都是20岁不到的孩子,暂且让你当个头又怎样。但金士麒的才能已经表现出来,甚至还会再立战功,旁人恐怕就要永远居于他身后了。
因此,姚孟阳不甘示弱,也组织了这一场半旅游半冒险性质的“远航”。
金士麒越想越清楚了,甚至开始赞叹姚孟阳这家伙的策略很好。金士麒之前只是“一个人”出风头,姚孟阳却叫上了几乎全部龙武公子们,此次出航必将增加这小子的威信。这帮公子们此时是酒肉朋友,但是等到大船,他们的关系便会悄然变为军队中的上下级,恐怕到时候公子们口中的“大哥”就是姚孟阳。
虽然如此,但金士麒决定不干预。
不仅仅是因为他怀疑这帮公子们能否搞掂水师守备司,让他们开船出航。更主要的原因是,金士麒的心中容得下他们。
“既然来了,就要有作为,就要覆地翻天。”金士麒自负身怀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才干,自然也会创造盖世伟业。他心中暗道,“雄狮的身后,绝不能是羚羊斑马长颈鹿,应是豺豹成群才对啊!姚孟阳,你不要让我失望。”
“孟阳!”金士麒举起酒杯,“海路艰辛,还需贤弟多操劳担责。这一杯愚兄敬你。”
金士麒先干为敬,姚孟阳和众公子们见状忙齐齐举杯,为远航壮举干杯。
金士麒心中痛快,忽然想起一件事,“孟阳,你我这两条船,可有名字?”
“名字?”姚孟阳头一次听说船还能有名字。“没有,只有序号。金世伯的坐船是‘龙武九九八’,家祖的坐船是‘龙武一零二四’。”
“都很吉利嘛。”金士麒笑道,“我听闻,西洋大船能远航万里,每一艘都有各自的名字。称呼起来方便,也是为了讨个好口彩呢!”
“就便请兄台题名吧。”
“嗯,既然是咱龙武兄弟的船,当以‘龙、武’二字相称。”金士麒略一沉吟,嘿然一笑:“便名为‘龙泽’和‘武腾’吧!”
众公子皆称这两个名字既威风又讨巧,甚好甚好。又是一轮美酒下肚,自然是为了祝贺“龙泽号”和“武腾号”两船。有人追问大哥如何得此佳名,金士麒便说早已藏于心中。
“你们想知道‘龙泽’和‘武腾’的未来吗?”金士麒已经喝得有些晕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舱中央的空地上,“让你们见识一下……”
金公子抓起一块肥腻的梅菜扣肉,在光洁的地板上开始画了起来。
那是一幅地图:从遥远的白令海峡开始,向西南蜿蜒曲折勾画着亚洲大陆的轮廓。朝鲜半岛、辽东半岛、山东半岛、中华大地浑圆的肚皮、珠江湾就是个小肚脐、海南岛、北部湾、安南如女子的腰身一般俏美的曲线、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随便画过……之后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但大体上还算准确的一路向远方去。
那块扣肉在地板上吱吱响着,白花花的油脂逐渐勾勒出非洲、欧洲、美洲大陆……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金士麒扶着桌子,阵阵晕眩,他自答道:“这是天下!”
“金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几个公子惊呼。这些海军将领子弟大多认识大明的海岸,确如此图中一般。由此类推,那整个天下的地图应该不是胡画的呀!
“忘记说了,呃!”金士麒打了个酒嗝,舌头逐渐麻木了,“我呀,是承蒙了兵部主事孙……初阳先生指点。”
众公子当然知道“兵部主事”在辽东的地位,更有人知道孙元化背后的文官体系的实力雄厚。众人皆呼“怪不得,那孙大人可是兵工奇才。”“我早就猜测大哥那神弓背后有高手相助,我真聪明。”“咱大哥竟然结交了这贵人啊!”
“喔,还有喔。”金士麒又道,“昨日里,咱已经拜在孙大人门下……呃!兄弟们,我有老师啦!”
此话一出,船舱内却一下子都安静了。季锐忙道:“兄台你可听清了?那孙大人真是收你做门生,还是……客套话?”还有一个直白的公子也问道:“大哥不会弄错了吧,那帮文人大佬,可是不起咱军家子弟的。”
“我怎么会糊弄你们。”金士麒笑道,“孙先生还送了我一个表字,为‘悉杰’,各位可要牢记喽。”
金士麒如此一说,众人再无疑虑,都抢着上前道贺、敬酒,闹做一团。姚孟阳也感慨道:“大哥,这真是你造化啊!”
“不,贤弟。”金士麒勾住他的脖子,“这是我们的造化!”
随后自然是齐齐举杯,又是一轮灌下。
金士麒已经喝得天旋地转,竟站在那幅油腻的世界地图上,长啸道:“你们可知,环游天下一周圈,乃是八万里啊!”
他张开大嘴,兄弟们又是一轮酒灌下。金士麒逐渐亢奋、狂妄起来,他呼喊着:“只要有一个出海口,我们就能远航全世界!”
他彻底醉了,他仍然喝个不停,他大笑着,他抓着一个兄弟问道,“你知道那海洋的意义吗?是梦想,是滚滚白银。欧洲太远,咱折腾不起,但日本和吕宋近呀,一个来回就是三五倍的利润!”
他被搀在座椅上,仍然嘀咕着,“不堪的我们啊,时光都在岸边消磨了,必须开出我们的船去……”
他又跳了起来,他挥舞着佩剑,“拥有一支陆军,只能算是一条手臂。再拥有一支海军,我们才双臂俱全!我要带着你们……打下那大大的疆土……”
金大哥喝醉的样子太吓人了。他的宝剑被人夺下来,人被抬下船,送上马车。
……
不知睡了多久。
金士麒睁开眼睛,只觉得喉咙滚烫、头疼欲裂。他恍惚地四下瞪着,听着身下车轮滚滚,这才明白是在马车里。此时天色已经渐暗,大概是回府的路上吧。
金宝听到动静,忙掀了帘子跳进来,拿了水给他喝。金士麒说:“没想到米酒的力气也这么大。”
“你喝了半坛子哩!”金宝嗔怪道。
金士麒也有些悔,“你干嘛不拦着我。”
“我也倒拦得住你呀,我都跪下了。哥儿你可吓人哩,差点踢了我。”
“我……咳,想不到酒后是这德行。”金士麒很是愧疚。这小仆倒是真心关怀他,但是跟着自己却总是倒霉。
忽然马车行得缓了,外面还传来了嘀嘀咕咕的说话声。金士麒有些疑虑,便把帘子掀开一道缝,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想到,还没等他问,那帘子被“哗”地掀开了。
“哥儿醒啦?”是金财那仆役探头进来,见了公子正坐在车里,他忙道:“哥儿,糟了!”
“啥?”
“有人来报信,说是苏木匠家里来了什么狗屁贵客。”金财把手往外面一指,“说是去提亲的!”
“提亲?给谁提亲?”金士麒的神志还有混沌……但刹那间他就清醒了,他“哗”地就从马车上跳了出来,“混帐!”
马车外面还站着一个陌生男子,点头哈腰的样儿,是来报信的。原来前日里金士麒吩咐金财在苏木匠那边安排点眼线,没想到这仆役倒是立刻就着手找人。也正是因为如此,金士麒才及时地获得了“有癞蛤蟆想吃苏莫儿”的消息。
“什么个混蛋,敢抢到我身上来了!”金士麒气得发抖,“金宝,这兄弟给赏。金财你立刻回府上去,叫上王旗长,带上二十个兵。就说公子我发疯了,要出乱子了,他娘的。”金士麒胡乱下着命令,他又转身对身边仅有的两个亲兵道:“出发,我们先杀到匠户营去。快呀!”
金士麒“唰”地跳上马车,金宝也急着爬了上去。
金士麒急得冒火,催着马车如飞一般奔向匠户营。此时天色已经渐暗,满地的积雪都映衬着灰蓝色光影,旷野上刮着凄冷的北风,路上更是不见人影。一刻钟后来到了苏木匠家门前,“哗”地停了下来。
门前果然停着几辆大车,来情报不假。
只见几个穿着破长袄的仆役,正哆哆嗦嗦地躲在车里,还不停地往外探头探脑。那些马车也只是寻常档次,更没敢挂旗号。估计那提亲的家伙只是个寻常的小吏土财主之类的角色。
金士麒翻身跳下马车,手按着腰间的剑,像头公牛般地冲了过去。
“哥儿,别急啊。”金宝忙跟着跳下来,他肩膀的伤还在疼。
“再不急,人家要入洞房啦!”
金士麒在木匠的房门前站定,心想:“莫儿一定不会答应。她心里有我,即便暂时不理我,也不会中别人……苏大叔更是如此,他一辈子找不到我这档次的女婿!”
金士麒找到了一些自信,心仍在怦怦乱跳,他侧过耳朵听那门里面的声音。忽然间,里面竟然传来了男人的笑声:“哈哈,那就说定啦!”
金士麒头皮一炸,踢门就冲了进去。
他瞪眼一,却惊呆了:只见这屋子里烛光明亮,中间的桌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竟是吴三桂他爹——吴襄!
屋子里还藏着六个护卫,但却没见苏家父女。金士麒已经气得不清醒了,怒视着吴襄喝到:“你,为谁提亲?”
“哈,你还在关心这事儿?”吴襄冷笑着,“真是痴汉子啊。”
忽然间,有一些“呜呜”的声音……大约是从厢房的门里传出来。金士麒心中一紧,只听吴襄一声低吼:“拿下!”
金士麒应声而动——
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