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西说得没错,现在这他已经死里逃生,金士麒就丧失了讨价的最好时机。就好似本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你“货”不在手,谁还听你报价啊!
但金士麒无所谓。因为他图谋的不是一笔“生意”,他要的是丁老西的信任,他要的是小瑶。
此刻,小瑶正优雅地跪坐在丁老西的侧后,懒懒倦倦地靠在船帮上,用几根白嫩的手指缠绕着一根发辫玩耍着。真是不敢想象,半个时辰之前号令贼子四处突击狂奔的那副飒爽英姿,现在成了如此乖巧的小模样。
她一定知道金士麒的念头,他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瑶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瞄着金士麒,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那表情实在让人心慌,她随时都会突然冒出一个害人的点子惹得男人焦头烂额,最后她却俏莹莹地拉着你的手说:“哥哥别慌,我是逗你的……”
在金士麒的眼里,这种问题少女最有味道了。她变换莫测若近若远不可捉摸,她就像是一匹小烈马,让他情愿摔得头破血流也要骑上它!
金士麒深吸一口气,悄悄压抑着内心的火热。他冲着丁老西恭敬地一拜,“丁老爷子目光如炬,果然猜透了在下的心思,那在下就冒昧……”
他还没说完,丁老西突然把手在船板上重重一敲,他浑身的铁链子也“哗啦”一响。丁老西低声问:“金都司,何参将派你来运盐,分了多少利给你?”
金士麒一愣,心想在这浪漫的时刻,你提运盐那种俗事儿干嘛!喔,莫不是嫌弃起我金家穷,养不起你外孙女?金士麒微微一笑,“我只是奉公办事,并未顾虑私利,只想把水营建设起来。”
丁老西摇摇头,“我那私盐的成本几何?你知道吗?”
金士麒更是惊愕了,不知道这老家伙要把话锋转到何处去。不过“私盐”的来路和价格他早就打探过。海边晒盐的人家被称为“灶户”,都被官家严格管束着的。每石盐的官府收购价不过2钱银子,只能糊口。因此灶户冒死也愿意把盐卖给私商。而丁老西这种商人收购私盐的价格大概是两白银,再加上运费和各种事故导致的损失,成本绝超不过2两。但他却以0两的价格卖给广西军方,这价格比广州市场的官盐都贵,可谓是暴利加无耻。
“我只知道老爷子的盐来自钦州和琼州,海路遥远,一路凶险,卖0两银子给我们……确实很低廉啊!”
“你知道就好。以后我每卖一石盐给广西,就暗暗分一两银子给你,作为今次相救的报答。”丁老西一摆手,“我们两清了。”
两清了?金士麒却懵了,他要的不是这个!
虽然丁老西许诺的乃是几万两银子,未来甚至更多,这确实挺诱惑的。但跟海商集团的整个盘子来说,这只算是九牛一毛。
他忽然明白了,丁老西在踢皮球。
金士麒望了小瑶一眼,她正偷笑着。金士麒心里就踏实了,他朗声道:“丁前辈,诗经有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人有诗,亲迎骥子跃,吉兆凤雏飞。我和小瑶正值青春年少,年龄相差也不算大……”
丁老西脸色一暗,果断地摇头:“小瑶还小!”
金士麒忙摆手道:“不小不小,该懂的她都懂了。”这个年代,小瑶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丁老西忙说:“对我来说太突然,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不突然啊!您老躲在牢里这段日子,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情。”
“金士麒,我给你的银子够多了。那盐一路运来,有几百官爷军爷要孝敬,老子我没得赚啊!”
金士麒接他话茬,只顾表白这:“我们这几日日久生情情投意合……”
“给你二两!”丁老西指着他大吼,“你给我住嘴!”
“银子我不缺,我要的是人。”
丁老西哗啦一声站起身,脑袋都撞在了棚顶上,满身的铁链子都飞扬了起来,他暴怒着:“三两!你再不答应我杀你!”
啊!这是对感情的考验吗?
金士麒挺着胸膛,“我非她不娶。”
“娶?”丁老西斜着眼睛,“你会让她当你的正妻?”
金士麒。“当然。”
“开玩笑,你是官,是堂堂世袭千户,我家又是什么?金千户,道不同不相成亲。”
“哎?丁老先生做的不是合法生意嘛!”金士麒反问道。其实他早就像到了“社会地位和职业差别”这一点,他对此早有准备——当前的丁老西是商、匪混合状态,在社会上被人所不齿,而迎娶他的外孙女确实有损金士麒的形象和威严。但当前的明末时代啊,是大航海大战争大商贸大动荡的翻天覆地的时代。金士麒的目标是控制丁老西的势力,并改造它,把它打造成一个叱咤海疆的大商团。那时候丁氏族人将焕然一新,成为红顶商人和海军世家的混合体。
“你错了!我骨子里就是贼,是该杀头的。”丁老西猛然转身盯着小瑶,“丫头,我想好了,过些日子把你嫁给郑芝龙。”
小瑶扑哧一笑,“外公,你在牢里还想着这个?”
“当然,与我家门当户对的只有他,年龄也合适!”
金士麒勃然大怒,暗道丁老西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你是不起我大明柳州水营都司金士麒这小小五品武官啊!他怒道:“郑芝龙他有老婆!”
“那么……郑芝龙还有十二个弟弟,总能挑一个合适的!”
“同行是冤家啊!老西,你昏头了!”
“同行一家亲,而你小子,那么多银子都没法打动你,你是瞄着更大的!你图谋的是我全部身家,你这骗子!”
金士麒终于被激怒了,他憋了许久,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终于使出了绝招——他说了一句最狠话:“老爷子!若小瑶继续过这种日子,那她的结局,就跟她娘一样!”
此话一出,果然犀利。旁边的小瑶僵住了,她脸色苍白地盯着金士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丁老西却面露凶光!他一把扯住金士麒的脖子。“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士麒的嗓子都被快捏暴了,“我只是猜测……你对她娘……有愧!”
过去的半个时辰里金士麒一直在猜测着,他捕捉着蛛丝马迹,他以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心思揣摩着老贼的心理。没错,那就是“愧疚”。小瑶母亲生前的混乱的日子,她恐怕被遗忘、被孤立、被利用、被嘲讽欺辱……最后她正值妙龄便香消玉损,而小瑶也正笼罩着她母亲的阴影成长着……这一切,无不在那老贼的心中化作了深深的愧疚。
丁老西颤抖着,汗水噗噗地落在甲板上,他的手逐渐放开了。金士麒知道,老头子心中最柔弱、最隐蔽的一个角落,被他狠狠地触痛了!
“老爷子,我会照顾小瑶。”金老师开始给他阳光,“她跟了我,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有夫君宠爱子女绕膝,尽享女人的福泽,一生平安。”
丁老西好像被击溃了一半,颓然坐在地上。小瑶凑在外公的身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她只是静静地守在老头的身边,静静地等待着。
“金士麒,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话。”老头说,“我答应了。”
金士麒缓缓、缓缓地长出一口气,恭敬地一揖至地。
小瑶却抬起睫毛,“我,还有话说。”
“好啊!”金士麒心头却一紧,心想这小丫头比老头子还难缠呢!她不会翻悔吧……
“以后,我称你什么呢?叫你夫君?还是老爷?还是相公?”她轻声问着,好像在嬉戏着。还未等金士麒回答,她却说:“哥哥,求你开恩,让我在外公身边多留些时日。”
“你不跟我去迁江?”金士麒惊问。
“我会去呀,只是求你晚两年再娶我。”
“两年?长达七百二十天?不成,最多给你二十天……”
她忙摇摇头,“外公虽然逃了出来,但情形还很糟糕。现在他能信任的人不多。这时候,我可不能走,我要流下来帮忙。哥哥,你不会怪我吧?”
金士麒心中很是无奈,这情形他当然礼节,但这些东西正是他最想让小瑶避忌的。她应该远离这些斗争,做个乖乖小女人,享受爱的滋润。但另一方面,若是她在海贼集团的危机中展现出一些作用,这也更有利于金士麒的长远规划。因此金士麒左右为难,他暗自取舍了半天,最后说:“一年。”
她点点头,“就听你的,爷。”
金士麒微微一笑,却想自己会不会为此刻的松口而后悔。
但无论如何,一年之后的金士麒应该变得更茁壮更富有,他计划中的一百条大河船将下水,他在迁江的万亩良田将收获,他还想在胡扶龙一战中建立新的功勋,就在那时候再迎娶她吧。
一个时辰之后……
乌蓬小船沿着珠江水道转折了许久,终于抵达了约定的地方,遥遥地就到一条大船。金士麒令人远远地观察了半晌,确定没有埋伏才敢接近过去,便到了黄宽等另外一伙人。
终于逃了出来。
丁老西爬上大船,立刻在甲板上咆哮起来。他冲着滔滔珠江怒吼着,说他不会离开广州,他会立刻反击,他要杀四十三个人(在原有的基础上又补充了几个),他要立刻控制他那庞大的产业!
金士麒决定他们告别,就是现在,连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广州的情况还危急,不能跟这帮水贼混在一起。
众人说着感激的话、离别的话。金士麒的小船离开河岸,向着西边划去。
他望着河岸上那一群人,其中那娇小的身影就是小瑶。忽然间,她踏上两步走到岸边来,她竟淌着河水追了上来。金士麒一惊,以为她终于舍不得自己要游水追上来呢,忙下令船往回划。
小瑶淌过齐腰的河水,死死扯住金士麒的船,她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一生平安,有福泽,还有你宠爱。”
“当然有。”
“你也会把我绣在帕子上带着吗?”
“当然会。”
她满意地点点头,泪水莹莹而落,洒在浑浊的江水里。“也许十个月,我就把自己嫁给你。”她嫣然一笑,眼神纯美而清澈,让他瞬间心碎。
小瑶放开船,缓缓倒退着回到岸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款款矮下身子,向她的男人磕了三个头,随后便转身离去。
小船渐行渐远,那一切终于被掩盖在芦苇丛中。
……
三天之后,金士麒抵达了肇庆,与天野号会合。又过了五天,天野号逆水而上进入广西地界,抵达了梧州府。没成想在这里竟遇到了柳州水营的一个小分队,他们正在招募水兵。
原来两广总督的“进入战争状态”命令下达之后,各部队都奉令扩军。坐镇柳州水营中军的姚孟阳立刻行动,他想起当初龙泽武腾两条大船前往迁江的路上,曾经在梧州雇用了数百名纤夫。那些人大多是广西本地的破产农民,也有逃亡的军户,也有逃亡的山民。他们能吃苦,工钱也便宜,姚孟阳就派遣两名把总前来招人。
柳州水营的建设计划中,就规定了“最低级桨手”每月只有5钱的银饷。对于那些拉纤户口的穷汉子来说,这价格还算过得去。柳州水营的招募队抵达梧州,几天工夫就招到了00多人。
金士麒忙挑选20个健壮的上了他的天野号充当桨手,把船划得飞快。
天启六年,九月十六日,金士麒终于回到了迁江藏宝港。
金士麒正在船舱里捧着小瑶的图像发呆,想着如何开口让莫儿把她绣出来……忽然间,整个天野号都静了下来,水手们同时停止了划桨。金士麒一惊,忙探头出去,紧接着就听到甲板上一片惊呼!
一座大吊桥,如一道纤细的彩虹,横跨七十丈的红水河。
那是藏宝港的大吊桥!
天野号上的汉子们齐声狂呼起来。在这个时代,那吊桥简直如神迹一般的存在。虽然它早就存在于金士麒的脑海里、画稿上、梦境里,但此刻真真切切地到它,金士麒喜欢得差点飞起来。
更帅的是那吊桥的雄姿——它不像普通吊桥那样下垂着,而是向上高高拱起。桥两端是两座如剑般的锥形木塔,高达0丈,它们引出了几百根缆绳牵扯着桥面,把它拉成一道拱形。在基座上和河岸上,还有几十根缆绳从侧面牵扯着桥面,让它在大风中也稳稳当当。
桥中央的最高处向上拱起了7丈,再加上河岸基座与水面的5丈高差,总计2丈——这个高度是金士麒早就规划好的,它足够龙泽号的桅杆通过!
竟然造成了!短短两个月时间,他们竟然真地完工了这座大桥!甚至那桥上已经有人影走动。
“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剪彩嘛!”金士麒泪光闪烁,“罢了罢了,我总赶不上……”
不但是吊桥,随着天野号逐渐接近藏宝港,岸上的那座城池已经初具了规模。数百计的房舍整齐划一,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亮白色的光泽。期间几座大型建筑的墙体也已完工。还有外面的城墙,还有正在扩展的河堤,还有山丘脚下窑厂滚滚的烟尘,还有遍布其间的数万计的民众。
那天下午时分,天野号终于在藏宝港靠岸了,金士麒一个箭步跳了上去,踩在了自己的土地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鼓声!
是战鼓!
金士麒的汗毛倒竖,他匆忙翻上河岸绕过林子。只见树林后面一队队士兵,正在鼓声的指挥下列阵、步行,他们竟然是在操训。身材和装束,都是山民士兵!有几队还扛着竹矛和木质简陋盾牌,他们举着的旗子果然写着“南丹卫”的名号。
金士麒松了一口气,忙带着水兵们走近过去。
“金千户!”一个百总认出来了,忙跑上来参拜。
金士麒指着那些山兵,“哪来的这么多兵!”
“新招的!”那百总指向后面,“就这一个来月,查都司与几个大寨都商议好了,总计招募了一千六百多兵!”
“陆营满员了?”金士麒惊呼,“是为了对付胡扶龙逆贼?”
“没错,咱南丹卫要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