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书院前,朝清秋默然无语。
不敢赌不敢死,便注定无法破境。可他想要日后恢复家国,一个三品武夫必然不够。
他要面对的那些破国仇人,无一不是武道之中的高手。
陈寅看了眼这个自从收入门下就一直苦大仇深的学生,“清秋啊,其实你自从当日来了有间书院,先生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你不曾表明身份,可那日你初入书院之中的幻阵之时,杀气之重,先生都看在眼里。你这个人一身杀机从来都是掩饰的极好,可那日见了咱们大秦的太子殿下,你竟然会藏不住杀机,从那日我就知道,你小子身上的怨仇,多半是落在大秦身上。”
朝清秋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先生,此中事由我不便和你多说,可学生加入书院确实没有半分图谋。若是他日有事,学生自然会脱离书院,不会牵连书院半分。若是先生不信学生,只需先生一句言语,今日学生便脱离书院。”
当日他之所以会加入有间书院,也不过是那幻阵和有间客栈的老板娘的旧事勾起了他的心绪,又看到这有间书院如此破落,想来不会是什么隐世的大门派,心思不稳之下才答应了下来。
陈寅摇了摇头,“其实最初之时,天下间的书院与那些世俗王朝并无干系,甚至书院还隐隐凌驾在世俗王朝之上。逢年过节,那些朝堂上的帝王将相还要老老实实的到书院去给书院的院长先生们问候卖好,以此来讨得那些读书人下笔轻些。”
“那个时候的读书人,眼中读的是圣贤书,手里握的是史官笔,口中出的是忠臣言,一事不入眼,第二日就敢一封文书发行天下。什么帝王将相,朽骨一般。唯有山河社稷,才能入其眼中。”
“君失德,告之。臣失仪,告之。有德不配位者,通传天下,使民知之。”
“那时候,没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种话,诗书为藩篱,铁笔写春秋。那是一个读书人最好的时代。”
“可后来啊,大周亡了,天下乱了,刀兵四起。那些真正有骨头的读书人,那些想要在礼崩乐坏之际挽天倾的读书人,都死在了山下的兵戈里。为百姓而死,为社稷而死,各有所求,也算是求仁得仁,只是到底是都死了。一场大战,读书人死的多,百姓死的多,独独那些绵延了不知多少年的世家大族们,趁势而起,东割西据,乱天下的,真的只是那些叩关而入的异族不成,在先生我看来不是。”
“至于剩下来的那些读书人,自然是有些想要忍辱负重,将来大势稳定之后,再重立社稷朝堂,可也有不少人是见了那乱世流离,刀兵杀伐,真的软了骨头。”
“最后那场发生在山下,绵延日久的战乱,还是将战火燃到了山上,许多书院被焚,千年心血毁于一旦。后来虽然有不少书院得以重建,可旧人被砸去了脊梁,披上了新衣,纵然容貌依旧,可到底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朝清秋对着先生拱了拱手,“先生的意思是?”
陈寅望着远方的遥遥夜幕,不见灯火,“我的意思是,不管其他书院如何,我有间书院的骨头还没断。你既然入了我有间书院,一日是我有间书院的学生,便终生是我有间书院的学生,进入书院之时由得你,可出书院之时,你小子却是说了不算。当年你师叔愿意替大秦出头,那是他的事。一剑压尽天下雄,好大的威风,可那威风也是他自己的威风,咱们有间书院自来做事都是随心所欲,书院之中的读书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大秦即便威仪再大,他也管不到我东篱山上。要管,可以,那便杀尽我有间书院。”
朝清秋愣了良久,直到眼角有了些水渍,他用衣袖擦了擦面庞,“今夜的风大了些,多谢先生。”
陈寅不在意,只是手边无酒,难免就有些无趣了。
“方才与你说的是朝堂事是书院事,我再来给你说说修行事。你而今的修为已经不错,三品武夫,也叫的上一声小宗师,在小地方的江湖里,也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了,而且你小子出拳出剑的力道真不算轻了。当年先生在你这个年纪,你这个境界,未必便受的下你这一拳一剑。”
朝清秋摇了摇头,“可而今的境界对学生将来要做的事,还不够,远远不够。”
“所以接下来我才要和你说一说天下武夫的由来。你现在的境界也不算低了,可若是碰到被山下铁骑围困,又会如何?”
朝清秋没有迟疑,“有死而已。”
“不错,所以说这才是天下武夫的无奈处,单打独斗之时,哪怕是疆场之上百战余生的悍卒都不是一个寻常二品武夫的对手,可要是真正动起手来,铁骑重重围困,哪怕你是那江南的楚难归又如何,一口真气用尽,依旧还是要身死道消。”
“所以天下武夫,尤其是有了些道行的武夫,还是更喜欢在江湖里摸鱼厮混,在那里,一个人的拳头硬才是硬道理。拳镇一城,开宗立派,做个山上的老祖神仙,不好嘛?何必去那人心凶险动辄丧命的朝堂里去趟混水,朝堂里那些读书人,前一刻还和你言笑晏晏,下一刻就是转身掏刀,杀人无数不见血,也是我辈读书人。”
朝清秋皱了皱眉,知道是自家先生针砭时事的旧毛病又犯了,他虽然也不太看的上朝堂上的某些读书人,可既然在朝堂上当家做主,自然也是要有些手腕的,不然好人连坏人都压不住,还谈什么治国救民,匡扶家国。
只是自己这点小小的见解倒是不好和自家先生多说些什么了,不然而今已经有些喝大了的先生,可未必会轻易放过自己,说不得就是一场坐而论道。
自家先生这种读书人,有很多东西不在乎,偏偏有很多东西又太在乎。
陈寅也知道自己偏离题太远,可有些话他已经憋了这么多年,就像将一坛老酒藏在心里,不曾打开之时,那便放着就是,可一旦打开,里面是酒香也好,是醋酸也罢,总是想要与个身边人言语一二。
他叹了口气,“先生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知肚明,要我喝两坛酒,说两句所谓针砭时弊的牢骚话,先生可以。可要是说什么登上朝堂,治国理民,先生不行。”
“说到底,先生不是嫉妒朝堂上那些人有权有势,先生只是想着这么多的读书人自少年时进入学堂起,翻过了一本又一本的圣贤书,到后来又换了一间又一间的私塾,然后从那陋巷之中,一步一步,走了那么远的路,到最后好不容易走上了那个他们当年心心念念的朝堂,可许多人心中当年那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却死了。如何不要让人喝上几口愁酒。”
朝清秋点了点头,“昔年想要屠龙之人,终归成了恶龙,也算的上是人间一大苦事。”
陈寅站起身来,“好了,偏题太远了些。其实天下武夫,原出何处已经不可考究,不过当年武夫最兴盛之时,是在我儒家。而我儒家当年最强之人,或者说当年天下的最强之人,甚至都没有之一,就是那个提笔写春秋的儒家至圣。”
“乱世之中,带着那些学生四处游历,我儒家圣人,又如何只会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读书人?你师祖和我说过,当年武夫一途,至圣都是率先破境之人,而今天下武夫九品,也是他当年亲自定下。”
“那时候我儒家鼎盛,有人独修剑术,最终练出三尺剑气,是谓天下剑修开端,后来此人深陷重围之中,纵死不免冠,故而后世剑修习剑之时,有身可死,独剑不可退之说。”
“有人布衣蔬食,箪瓢屡空,可也自得其乐,读书读书,读出一缕浩然气,是谓儒修开端。”
“所以而今修行之术虽然各有划分,可归根到底,大半依旧在咱们儒家的圣贤书上。”
“在那个儒家最为鼎盛的当年,佛门尚未开端,道家尚且势微,只要至圣动心起念,罢戳百家,独尊儒术,也不过是弹指之间。可他却不曾如此,而是任由其他诸子百家生根发芽,自行生发,你可知道为何如此?”
朝清秋摇了摇头,如此久远的当年事,他不好猜,也不敢猜。
“当年你师祖也给过我一个答案,儒家著作上的道理便是道理,其他书上的道理便不是道理了吗?自然不是,武力可恃,却也不可恃,我辈读书人最终所求,也不过是让这个世道好些,更好些。”
“当年我是先学的剑术,不过到最后剑气太胜,反倒是压下了心中的道理,所以便又弃剑读书,不想这一弃剑,便再也没能捡起来,反倒是终日酒壶不离手了。清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朝清秋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先生的意思是学生而今死活不能破境是因为心中的道理不够大,唯有多读书,以心中道理压下心中执念。有朝一日,我自心底认可了自己的道理,自然出拳出剑,再无迟疑。”
陈寅没言语,只是朝后招了招手,书院之中一把长剑飞入到他手中。
他将长剑抛给朝清秋,“当初拜师之时先生也不曾送你什么礼物,这几日攒了几个银子,专门让那个姓项的给你打了一把长剑,看看喜不喜欢。”
朝清秋拔剑出鞘,剑长三尺,月光如水,自上流淌而过,剑身之上,刻有二字,断念。
朝清秋抹了抹鼻子,掏出半壶烧酒扔给陈寅。
“从沈老先生那里借来的。”
东篱山上,夜风吹拂,师徒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