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县的牢房里,县太爷赵俊拎着两壶酒,从最前的牢房开始朝后走来。
每过一处牢房,他就要停下脚步,询问某人是否有冤屈,他判的会不会重了些?
若是没人言语,他就要自己喝一口酒水,然后把手中的另一壶酒给牢中的犯人喝上几口。
一路之上,大半之人不曾言语。
也有些犯人喊冤,大呼冤枉。
他便要停下脚步,与那些人细细分说一二。
只要那些人自报上姓名,他就能将犯人的籍贯,所犯之事,甚至犯人的生辰年月一字不差的报上来,至于为何给此人定罪,其中又有哪些关键之处,量刑之轻重,为何如此,更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那些自称有冤的犯人往往被他辩驳的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接过他送过来的酒水,狠狠喝上一口。
此时他已经来到朝清秋他们的牢房,一路之上喝的酒水已经不少,一身酒气。
赵骏看着牢里的三人,他笑问道“你们三个可有冤屈?”
其他两人都没有言语。
朝清秋看着这个已经有些踉跄的读书人,“县令大人可有冤屈?”
大概是实在受不住了,赵骏俯身盘坐在地。
地上有些凉,他还从一边捡了些茅草垫在身下。
“我是一县之尊,有何冤屈,若是连我都有冤屈,那寻常百姓又如何?”
朝清秋笑道“在北方之时,我家先生也是最喜饮酒,可他喜欢饮酒却又不喜欢饮酒。大人可知此中缘故?”
赵县令笑了笑,“不喜饮酒,却喜欢独在梦乡,你这个先生,想来与我是同道中人。”
他摇了摇头,“我这个人,自小成名,少年被县里的人赞为神童,经史子集,入眼即可诵读。道德文章,挥手便可写就。青年之时,更是宦海通达,旁人要用几十年要走的路,我只用了几年。高中之后,没有几年就回到这里做了一县执宰。年少气盛,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天下虽大,不过在我掌中,何况区区一县,你可知后来如何?”
朝清秋笑道“大人来了地方,虽是家乡只怕也是四处碰壁。”
赵骏喝了口酒水,摇摇晃晃,“可不是嘛,读过圣贤书的半调子读书人,心中有倾天之志不假,清白出众,清高自负也不假。可论到为政一方,未必便比的上常年混迹地方的“乡下人”,我当年就被孙老爷子狠狠教训过一顿,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赵骏。”
“你是读书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大人是要我忍一时之气?”
赵俊笑了笑,“孺子可教也,现在龙头帮势大,只能徐徐图之。”
“大人就不怕是与虎谋皮?”
赵俊一笑,“那谁是虎?读书人嘛,可以看清自己,却不可看轻自己。”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下的尘土。
“对了今天有两个小家伙鬼鬼祟祟的,想要潜入牢中来救你,不过手段不太老道,被我手下的人捉住了,等会儿就送进来与你见面。你好好劝劝他们,以后再做这种事要小心些,不是每个人都是我这么整天闲来无事。”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大人果然是很闲。”
“自然,看着这些年轻人上蹿下跳,总会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对孙老爷子当年的感受多少有了些体悟,看着自家后辈无法无天,头痛是有一些的,可高兴也是真高兴。”
赵骏走出去后不久,就有几个差役压着捆的五花大绑的林任和王峰走了进来。
王峰低着头,一脸垂头丧气。
林任一边走一边埋怨,“你不是说那个陈捕头是你斩鸡头拜把子的好兄弟吗?咋的咱们连牢房都没进来就让人给绑了。”
王峰小声辩解,“我也就是和他在赌坊里赌过几把,喝过几顿酒,以为他是个豪气义气的人物,没想到是个反手就卖兄弟的真小人。”
姓陈的捕头走在他们前面,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两人一眼。
“臭小子,别说的我和你那么熟,那几次喝酒哪次不是我掏的银子?你小子掏过一次钱?还什么义气不义气的,老子这可是帮你们,要是让你们混进去了,就我家县太爷那个脾气,不让你们在里边蹲几天,都算你们运气好。”
“现在就不用我们蹲几日了?”
汉子磨砂着下巴,“应该可以少蹲几日。”
牢房里,安宁无声。
王峰两人跟在陈捕头身后,心里有些战战兢兢。
两人虽然胆子不小,可还都是少年,更何况不论是谁,第一次进牢房多少有些紧张。
王峰壮着胆子抬头扫了一眼,没有传说中的满牢血污,也没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刑具。
除了暗一些,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两人走在牢房里,一个满身酒气的书生刚好从他们身边走过。
姓陈的捕头抱了抱拳。
书生挥了挥手。
他看了眼王峰两人,笑了一声。
出门之时,他嘴里还念念叨叨,“人间总是少年好,莫负春光,莫负春光,且将春风收入鞘。”
一个等在门口的狱卒低声道“太爷,孙老爷子来了,在后堂等您。”
赵骏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心,他最怕和这个老人家打交道,少年时如此,从来都是如此。
老人实在太聪明,人老成精,古人诚不欺我。
………
牢房里,王峰二人被陈捕头带到了朝清秋的牢房里。
两人羞的低着头。
朝清秋看着两人一脸笑意,“这不是咱们王峰王大侠吗?我还在牢里盼星星盼月亮,等着王峰大侠救我出去,咋的王大侠这是失手被擒了?王大侠为何不施展绝世武功杀将出去?难道是不忍心伤害无辜。”
王峰怒道“姓朝的,老子和小任就不该来救你,就该在私塾里看着你秋后被人拉到刑场上,一刀砍在你脖子上,你这种人,死了正好,说不得我们还要放鞭炮庆祝。”
林任扯了扯王峰的衣袖,显然他说的有些过分了。
朝清秋一笑,不以为意,“小峰啊,你们跟了我也有不少日子,真的对我一点了解都没有不成?我不想进来,他们能把我送进来?”
“我不是嘲笑你们想要来救我,只是无论你们的初衷如何,做事之前,总要想清其中的前因后果。”
“今日之事还好,若是有朝一日因为你们的好心,反倒累及了你们想要帮助之人,难道一句我是好心就能瞥的一干二净吗?自然不能。”
林任低着头,若有所思。
王峰脸上还是带着些激愤。
朝清秋盘腿而坐,指了指两人,“既然来了,就别拘束,当在私塾里就好了,随便坐。”
…………
府衙后堂之中,孙老爷也不见外,盘腿坐在最中央的太师椅上。
赵骏推门而入,看到坐在中央的老人,头皮有些发麻。
他年少时就在老人手下吃过不少苦,后来回乡任职更是被老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所以哪怕而今已经是而立之年,见到老人还是有些心虚。
没办法,在孙老爷子面前,谁还不是个孩子了。
孙老爷子见了他,连忙招了招手,“小赵来了,快坐下,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今日要好好唠唠。”
赵骏苦着脸,“今天是个啥日子,老爷子大驾光临。”
“小赵啊,你这些日子看来过的不错啊,这大清早的就敢喝酒水。”
“老爷子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一个爱好。”
老人点了点头,“酒水这种东西,能少喝还是要少喝的嘛,早日找个姑娘,成家立业才是正途,虽说你小子样貌不咋地,比老爷子我当年差的远了些,不过你这个县太爷的身份还是很能唬人的。你要是放个消息出去,那些十里八乡的小姑娘们,还不投着赶着往你这挤,到时候你小子只怕要挑花眼喽。哎,年轻真好。”
赵骏摇了摇头,没言语。
他当年是曾经娶过亲的,只是后来自家娘子死在了一场突然发起的瘟灾,自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曾娶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自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孙老爷子见他如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心结,旁人哪怕言语再多,终归也只是费些口舌而已,哪怕有心结之人能够听到心里,可心结能不能开解,其实谁都说不准的。
赵骏笑道“老爷子这次来是为了那个新关进来的姓朝的书生?”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我最近常在想,要是当年吴先生在飞鸟斋教书之时,咱们能够出手,而今安乐镇的格局会不会不一样,只是不论我如何想,得出的答案都是否定。”
赵俊附和一声,“那个吴先生我也见过,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不过多少书生气重了些,远远不如这个姓朝的有手段。”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所以那天我见到朝先生,就知道咱们驱逐龙头帮的日子该到了。”
赵俊沉声道“老爷子真的不再等等?”
老人洒然一笑,“再等下去,我这条老命可能就熬不起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