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振威镖局里,老镖头坐在偌大的议事厅里,手中烟杆敲的啪啪作响,重重的吐出一口烟雾。
镖局里的议事厅不小,此时却显的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厅中此时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人,而且举动之间颇为踌躇,似乎这里是个什么凶险所在,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处。
前几日老镖头听说了周龙在外面整顿山上人马的消息,他想着也收拢收拢城里这些镖局的人马。
虽说人数远远比不上那些城外的贼人,可哪怕只能收集一些人马也是好的,所以他特意在镖局里设宴邀请其他镖局的镖头。
他早就知道城里的这些人到底和那些城外用命博杀的人不同,毕竟是拖家带口,不像那些人无牵无挂,所以他也没想着能有多少人来赴宴,只是如今已看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来的不过是厅中这几人而已,三三两两,也多半是看在昔日老镖头的面子上。
老人强挤出个笑脸,“有你们几个来总归是比一个都不来要好些,我这张老脸上还好看些。”
那几人也是一脸惶恐之色,他们也没想到竟然只有来的只有他们几个。
“老镖头,不是他们不想来,只是大家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咱们不像是城外那些贼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虽然平日走镖也是危险的很,只是对咱们来说也只是个赚钱的活计罢了。老镖头这些年虽然也帮我们不少,可正要咱们去和那些贼人拼命。未免有些...”
后面的话这些人没有说下了去,只不过他们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老镖头这些年的恩情他们都记在心里,只是要他们拿出命来去和那些人搏上一二,他们舍不得。
老人神色不变,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既然来了,那就吃些东西再走,不然我这些东西不是白准备了?”
这几人自然不会留下,至于是出于羞愧,还是怕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
不得而知。
几人告辞离去,老镖头也没有出声挽留,话已经说到了此处,再多说些什么也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老人绕过前厅,来到后厅,一张方桌上摆满了饭菜。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饭菜上的热气袅袅而起,随着香气飘散在四方。
老人只是呆呆的看着,直到饭菜渐冷。
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对那些人也算不薄,没想如今人心已经凉薄至此。
虽说他当初出手救助他们之时本就没有指望这些人能够报答,可事到临头,终究让人心冷。
好人的施恩不望报是自家的事,可旁人的忘恩负义,到底还是会让人心冷几分。
想到愤怒之处,他一手伸出握住了方桌一角,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整张桌子掀翻。
只是老人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他自嘲一笑,想起当初见到周龙时此人的一句言语。
当时周龙笑言道:“老镖头为人处世我是佩服的,只是妇人之仁,终归做不成什么大事。”
如今他才觉得此人一语成真。
赵欢在门口探头探脑,早在方才那些人离开时他就想进来,只是被朝清秋拦了下来,他觉得该让老镖头“缓一缓”。
“那些家伙真是忘恩负义,当年他们多少人开始做这行时连规矩都不懂,都是老镖头你带着他们走的第一趟镖,多少人当初没生意的时候揭不开锅,要不是老镖头资助,说不定都要沦落到去街上讨饭了,哪里来的如今的威风八面?哪里能像如今这般吃喝不愁?”
“如今咱们振威镖局出了事情,这些家伙逃的一个比一个远,当初咱们做的那些事真是喂了狗了。”
赵欢义愤填膺,也许在年轻人看来,江湖义气终究是比旁的都重要。
老人摇了摇头,“不用管旁人如何让做,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也许等你小子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心中想的便又不一样了,哪里有什么谁是是非,这个世道,本就没有谁该为了谁而死。”
他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要后厨把饭菜热热,今晚咱们吃,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终究还是不能浪费了。”
老人说完,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虽然教训赵欢之时说的通透,可此时离去的背影终究还是显的有些落寞。
在老镖头那个还不曾年老的当年,他曾亲身经历过那个为君一诺轻生死的江湖,所以他才会更加不理解为何当初的江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一切皆是向钱看,他总觉的自己活的太过长久似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赵欢看着老镖头离开的背影,挠了挠头。
议事厅外,朝清秋正盘腿坐在树下,微风拂过,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正是正午时分,照落的日光被树叶切碎成无数细小的鳞片,落在地下的阴影里,随着树叶的摆动,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稍起微澜的静谧河流。
老人从议事厅中走出,有些失魂落魄。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看着老人走入后堂。
片刻之后,赵欢从议事厅中走出,来到朝清秋身边。
“朝大哥,这些家伙这次做的实在是太过了,我看老镖头是真的伤心了。”
赵欢蹲在他身边,开始喋喋不休。
自从当日朝清秋帮他战胜周岸以后,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最少赵欢如此想。
“你不知道这些年老镖头为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我听镖局里的老人说过,当初临城里镖局的生意是老镖头先做起来的,当时只要老镖头狠下心肠,想要在临城里一家独大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老镖头想到如果咱们一家独大,城中要有不少人没有饭吃,这才没有狠下心肠。如今且不说他们帮不帮咱们,就连赴宴都不敢,难道他们以为老镖头会逼迫他们不成?”
朝清秋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赵欢用力揉了揉脸颊,“老镖头也是这般说的,只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好人不该没好报。”
朝清秋忽然问道:“你觉得如果龙虎寨真的打败了振威镖局,会不会放过其他的镖局?”
赵欢一愣,想了想,“我想应当不会,那个龙虎寨的周龙之前咱们也见过,一看就是个心思深沉,心狠手辣之人,如真的解决了咱们振威镖局,肯定不会放过其他的镖局。”
他一拍手,“对啊,咱们可以用这个来劝他们和咱们联手,不信他们不答应。”
朝清秋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想不到这一处?”
赵欢一愣,“那他们为何?”
“人嘛,总是心怀侥幸,哪怕刀锋已经落在身边之人的身上,也会心存侥幸,觉的落在了他身上,却未必会落在自家身上。
宁愿求身边佛,也不愿奋身而起。如今秦国最强,可当初天下诸国,却并非秦国最强,当年天下汹汹,并力西向,未必没有覆灭秦国的机会。可最后秦以蛮荒之地,出函谷,挥戈东来,诸国破败。秦人强横不假,可诸国坐视,任由其做大,也是个不小的原因。为何如此,与如今的道理相同罢了。”
“今岁不战,明岁不争,坐等秦国分割天下,便是如此。”
赵欢听着朝清秋的言语,有些不解,这些天下大事对他这个镖局之中的小小镖手实在是远了些。
他只是盯着朝清秋,觉得此刻言语的朝大哥,言语之中虽然带着些嘲讽,可眉宇之间又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朝清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的有些远了。
他笑道:“所以事情就是如此,他们不是不明白如今已经大祸临头,只是以为
如鸟藏头,就可以留得性命。”
赵欢点了点头,“朝大哥以为咱们该如何是好?”
“这些人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是不会听的,除非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只是如今那些贼人在外,势不得已,我倒是有个法子。”
朝清秋低声言语了几句,赵欢频频点头。
“朝大哥,你这个主意真是,真是...”
赵欢支吾了半响,大概是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
他原本最先想到的是阴损二字,只是刚要出口,还是吞了回去。
朝清秋知他所想,只是笑道:“我这也是为他们好,与其被人宰割如羔羊,终归还是奋力一搏要好些。”
赵欢立刻起身,“我这就去安排。”
他飞奔着离开,朝清秋则是盘坐在原地。
树上一片树叶落下,被他接在手中,树叶脉络清晰苍翠欲滴。
他把树叶横在唇边,吹起了一首小曲。
曲声委婉悠扬,如有佳人轻歌曼舞,不闻慷慨激烈之声,却是一首在北方燕国流传多年的小调。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可也有婉转千回的情丝。
故国心思,总是不经意间便是泛上心底。
又是一年夏日,不知家乡的海棠可曾开了。
遥想当年,深夜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第四百一十六章 烛泪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