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破晓,言梳坐在房内打坐已汲取天地灵气绕周身一圈,缓缓睁眼,薄光从窗纸透了进来。
她朝窗边走去,窗台上放着一口小花瓶,花瓶内的梅花枝还很新鲜,没有因为长时间摘下而腐烂,只是上面的花苞还未盛开,仍旧是小小一朵。
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了进来,顿时叫人清醒。
天上无云,唯有东方日出之处绕了几层薄雾似的云彩,透着淡淡的金色与紫色。
一只鸟儿长鸣于天空飞过,那个方向似乎是祥云街,言梳记得祥云街里有一棵很好看的银杏树。
鸟儿飞过客栈上空时,她才眯眼看去,只见那鸟雀所过之处似有荧光碎片落下,一粒粒的夹在了小雪之中,言梳不知旁人能不能看到,但她能看到,那荧光碎片于阳光下折射着小小的影子,里面尚存画面。
隔壁房间的窗户里探出一只手,鸦青色的长袖随风飘过,广袖内白衣飞出,纤细的手指微微弯曲,接过碎片落在掌中。
言梳看见了,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双肘撑在了窗台上,她问:“师父这么早就起了?”
宋阙推开窗户,略微探头便能见到言梳,两人隔着墙打招呼还是头一次,他有些无奈笑道:“危险,好好坐着!”
言梳只是往后缩了点儿,却还是把脑袋伸出来看向宋阙,笑弯了眼问:“方才飞过去的那是什么?好漂亮的鸟儿。”
言梳存世也有几个月了,见过许多鸟儿,却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每一片羽毛都晶莹如雪,长长的尾翼似能在阳光下折射斑斓色彩。
“那是引魂鸟。”宋阙道:“引魂鸟有许多种,但多为白羽长尾,每当有遗憾的人死去,它都会带着那个人的亡魂飞入苍穹,转世轮回。”
言梳问:“方才它飞过去,就是带着亡魂离开的?”
宋阙嗯了一声,又道:“引魂鸟喜食人们的回忆,所以它带走亡魂时,也会将那些回忆吞下,回忆剥落下的碎片中能看见那人的生前片段,大多都是美好的。”
言梳眨了眨眼再看向天空,引魂鸟已经飞走,簌簌而落的回忆碎片也如小雪一般融化,唯有被宋阙接下的一块尚在他的掌心飞旋。
宋阙对着那块碎片轻轻吹了一口气,碎片从他的掌心飞出时,阳光下闪过一道白光微微刺过言梳的眼。
言梳眯起双眼朝那抹白光看去,所见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画面隔着花窗孔洞,大约能看见少年的相貌,他一看便是养尊处优长大,忽而灿烂一笑,从花窗的另一边递出了一片银杏叶。
言梳觉得那少年有些眼熟,在记忆里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不过她见其微笑心中不自觉地发暖,似是带入了方死之人的心情,只觉那笑容就像是初升太阳破开云层的一抹光,温柔不刺眼,还有些暖洋洋的。
画面很快消失,言梳以手撑着下巴,视线再度落在了祥云街的方向,片片小雪逐渐转大,她道:“又下雪了。”
宋阙点头:“是,今年多雪,这一场恐怕能落许多天。”
……
小寒天,雪停,但天更冷了些。
小二一早便搓着手哈气往屋里跑,边跑边抖。
客栈的大门两边已经安了厚厚的棉帘,所有人进来时都能带入一阵冷风。
言梳冬至那天在街上意外看见唐九之后便再也没碰到他了,她没有刻意去打听,只是偶尔路过见到唐九的巷子会去看一眼,巷子里有时会藏着避风的乞儿,身材消瘦,年龄颇大,不是唐九。
那日引魂鸟从祥云街的方向飞出来时,言梳次日还拉着宋阙去祥云街看过,银杏树的叶子被半夜呼呼刮过的妖风吹落,枯黄的树叶在街角腐烂。
空气中亡魂的气息早已消散,言梳记得唐九去见的女子小院,那小院从门外上了一把崭新的锁,院子里面没有人,花窗形状竟与引魂鸟所食记忆中的一样,白雪落在窗上厚厚一层,将所有生气都掩埋了起来。
“应当是天气冷,三皇子把她带去暖和的地方了吧。”言梳记得唐九说过那女子是三皇子养在院子里的,她当初可怜对方,回来时与宋阙啰嗦了几句,只是不知道宋阙是否还记得她曾提过这个人。
宋阙闻言,只是将掌心落在言梳的头顶,道:“也或许是自由了。”
“嗯!”言梳喜欢宋阙的这个回答。
毕竟那女子过得很可怜,若能离开这个地方,对她也算天大的好事。
回忆从祥云街拉回,言梳问小二:“没开门吗?”
小二摇头道:“这么冷的天,糕点方做出来就凉了,锦糕坊要关门几天。言姑娘你不出门不知道,城南古道河上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有小孩儿踩在上头玩儿呢。”
言梳双眼一亮:“我也可以踩上去玩儿吗?”
言梳闻言,有些心动:“瀑布都能冻上?”
“山上的温度本就比山下低,你想啊,古道河都冻上了,瀑布冻上了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往年没有过这般情况,所以今年去真清观看奇景的人也不少,现下去刚刚好,说不定几日后那冰就化了。”小二言罢,把银子还给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阙。
自天冷,言梳的风寒好了之后,宋阙就不怎让她出门走老远的路去买糕点了,都是多给一些银两,叫小二帮忙跑腿的。
这几日去,锦糕坊总没开门,宋阙知道,便让小二把银子收回去,当是让他吹风受罪的跑腿费了。
小二也不扭捏,高高兴兴地收下,转身又对言梳抬了抬眉毛,压低声音说要去后厨给她弄点儿好吃的来,算是致谢。
言梳也奇怪,钱是宋阙给的,为何要给她吃的致谢?
不过转来一想,她与宋阙不分你我,也就想通了高兴了。
小二走后,言梳回头朝宋阙看去,她还没开口宋阙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头也没抬,翻了一页书道:“你可要知道,山上冷得很。”
“我知道,我多穿点儿就是了。”言梳怕冷得很,屋内两个取暖的火炉已经加到了四个,便是这样她的被窝里也要塞两个烫婆子才行。
若是一般有趣的她就不出门了,只是瀑布被冻成冰帘却是极少有机会见的。
宋阙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言梳笑着道:“我这就去楼上换身出门的衣服。”
在客栈里还算暖和,一旦出门便能感受到寒风如刀。
言梳裹上了厚厚的披风,狐狸毛的帽子盖在头上,风中飞舞的绒毛从额头挂下,几乎遮住了言梳的眉眼。
宋阙不怎怕冷,却怕穿少了出去被往来众人注视,故而也披了一件暗紫色的披风,披风之下鸦青色的衣袂偶有露出,灵雀穿云的绣纹若隐若现。
两人是中午吃完饭再去真清观的,小二说真清观的日出很好看,观门正对着东方,破晓紫云出,悬崖边上还有石松,天再冷也是郁郁葱葱的绿。
金顶之上的道观仿若仙宫,一条蜿蜒小石路如盘龙朝上走,晨光照过,白雪发光,恍若到了山海仙境。
言梳想让宋阙也看看,看看像不像山海,故而下午出发,打算晚间在山上休息一夜,次日看日出。
二人到真清观时天色将暗,白日或玩或问灵丹妙药拜道求仙的大多已经下山,真清观旁还有几所农家,都是原先住在山上没走的,家里有人在观中当道士的,让出了几间房子供人休息。
言梳与宋阙到时算晚,房间基本都住了人,那农户与人去说才有一家人通融,愿意三个妇人挤一间房,让出一个空房来。
其中一个妇人道:“一看你们穿着打扮便知非富即贵,必是京中贵人,听说你们这些贵人都在家中置鼎练丹,可有什么窍门?”
言梳刚摘下兔毛领子,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渣,听到这话才问:“京中有钱人家都在炼丹吗?”
“怎么?你们来真清观不是求炼丹之法的?我可听说真清观的乾丰道长已经被请入宫中,成了圣上的首座炼丹大仙,他们都给圣上炼丹了,可见真清观里当真是有仙人的。”一妇人道。
言梳与那妇人坐在一起,嘴甜地喊了人一声姐姐,那妇人顿时笑眯眯地与她长谈自己听闻的事。
宋阙在一旁浅浅笑着,伸手拨弄了一下言梳头顶帽子上,融化在狐毛稍上的雪水珠。
妇人继续道:“丞相府里都将观中道长请去了,我们几个也是家中做一些小生意,屯了药材也买了鼎,只是苦无炼丹之法与配方,这才上山求问的。”
言梳眨了眨眼:“那丹药当真有用吗?”
“若是无用,圣上为何要炼丹呢。”妇人道。
言梳哑言:“这炼丹之说,不都是因为贵妃那边有什么驻颜的法子……”
“嗨!驻颜只是小法,乾丰道长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呢!我听人说这乾丰道长其实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了,看上去还和四十一般,当真了得!”
言梳睁圆了眼睛,满目好奇。
等那几个妇人说累了,时辰不早,几人才分开各回各的房间去。
言梳只能跟着宋阙共住一间,她倒是没什么男女有别的尴尬,那几位妇人也以为他们俩是夫妻,只是宋阙的脸色稍稍僵硬,这一夜都打算坐在桌边,让床给言梳休息。
言梳坐在床沿晃着腿,问宋阙:“那乾丰道长真的这么厉害?凡人能活两百多岁,是不是与师父当年走修仙之路一般,来日要得道的呀?”
宋阙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他本就只有四十。”
言梳啊了一声,这么说乾丰道长是骗人的了?
“如今皇帝痴迷于求仙问药,真清观又在京都早有名气,若有道人想富贵荣华青史留名,只需顺着皇帝的意即可,是两百岁还是四十岁,无从查证的。”宋阙道:“只是皇帝是郢国之首,所作所为皆有万千百姓效仿,如今京都人人都开始炼丹炼药,就连家境一般的后院妇人都来求仙,可见其中乌烟瘴气了。”
皇帝无心朝政,只想成仙,长此以往下去郢国繁荣也只存表象。
宋阙放下茶杯道:“树积于根,根腐则树死,树死则花草生。”
他这句话,言梳听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