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一二(1 / 1)

距离梅花开还有两个多月, 即便没遇见谢大当家,言梳原也打算和宋阙在这里等到冬来落雪,春始梅落。

谢大当家的右手在战场上被人用长矛刺穿, 骨头裂开,又在河水中泡了多时, 大夫说若养得好,至多吃饭握筷, 提笔写字, 想要再举剑练武是不可能了。

除了她手臂上的伤, 还有腿伤的与肺寒。

谢大当家身上的伤口众多, 需静静细养, 又喝下太多河水,导致时长咳嗽,等何时她肺里的污水排空了,身子才能渐渐好起来。

言梳没照顾过人, 但她很细心,对待谢大当家的伤口也总小心翼翼, 竟是将人养得很好。除了最开始谢大当家不吃不喝时瘦了些,等她能下床走路时,脸色已好看了许多, 脸颊不那么消瘦。

谢大当家没想到言梳居然会救了自己, 在她看见言梳和宋阙时,难免想起温秉初, 她以为他们是朋友,应当多有联系,只是开口问过言梳一次,得来了言梳摇头, 谢大当家就没再问过了。

一个月的时间,谢大当家的身体总算好转了许多,言梳见她走动,只是行动慢了些,心里已是满足。

她对谢大当家有愧疚,奇峰寨被夏达背叛,落得如今地步,即便宋阙说与她无关,可言梳始终无法释怀。

言梳在心里默默想,等谢大当家的身体好些了,能照顾好自己,明年开春看完梅林镇的梅花后,她才能安心地与宋阙离开。

立冬后,小雪前,温家与赵氏的战事再度开展,此次领兵的不是温秉贤,而是温秉初。

言梳没想过曾经说话文绉绉,连温秉贤少年时用的长戟都挥不动的温秉初,居然能带兵打仗,且他算是大获全胜,一连几战,替温秉贤与中埋伏死去的一万多温家军报了仇。

这日言梳从外归来,听人说镇后已有腊梅花开,言梳折了两支想要送给宋阙,见谢大当家愣愣地坐在客栈一楼,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便将两支梅花送了一枝给她。

谢大当家闻到了腊梅香气,回头看见言梳时对她勉强挤出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言梳看见她在桌下用力握着右手,松开,再握紧,一个脆弱的水煮鸡蛋也只是在她掌心裂开了壳。

言梳回她一笑,将她手中的鸡蛋拿出,剥了壳放在谢大当家面前的盘子里道:“不急,慢慢来。”

谢大当家怔了怔,其实不用言梳说她也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练武了,她一条腿废了,走路都疼,没了轻功,她的右手也无力僵硬得很,握不了剑。夏达背叛了奇峰寨,寨子里的兄弟绝大部分跟着温秉贤死在了战场上,极少部分被温家好生安置于四十九城内。

而她……这几日也听说了许多,她早已背上了奸细、反贼之名,更可悲的是如今能给她作证的人只有温秉贤一个,直至现在,温秉贤也未醒。

言梳安慰谢大当家:“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知道你并未做过背叛温家之事,只是奸佞擅谎言,你也是被蒙骗其中的受害者。”

谢大当家摇头,苦笑了一瞬道:“终归是我的错的。”

是她错在太过信任夏达,才致使温家军如此惨烈的牺牲。言梳没见过尸痕遍野,那也是谢大当家第一次见上万具尸身全都躺在了天渡河畔,黑夜中仿若漂浮着无数幽魂,风如鬼泣,毫无生机。

夏达是背叛,她也有罪。

言梳想说她能相信谢大当家,温秉初一定也能相信,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

在言梳看来,温秉初并不喜欢谢大当家,或许谢大当家再回去温家军中便会被人当做叛贼杀了。

她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谢大当家沉默了许久,没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但总不能如以前那般还仿若无觉地继续缠着温秉初了。

谢大当家引以为傲的一是武功本领,二是顶天立地,三是无愧于心,如今这三样她都做不到了。

她没了武功,背负骂名,有愧于一万多将士英魂。

言梳答应宋阙出去摘了梅花回来放在他房内花瓶后便去修炼,但言梳回来了许久也没上楼寻他,便下楼去找,正巧听见两人的谈话。

话不多,都是言梳努力想让谢大当家快乐一些。

他走过去道:“我听镇子里的人说很快将在镇南办一所私塾,教的都是镇子里三五岁的小孩儿,正缺个会拳脚功夫基础的老师,你倒是可以去试试。”

谢大当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抓着鸡蛋想放入嘴里都在颤抖的手,摇头说:“我恐怕不行。”

“试试而已。”宋阙道。

言梳朝他看去一眼,与宋阙对上视线后她立刻明白过来,其实谢大当家能否胜任都不重要。

宋阙只是想试探一番,看她是否还有活下去的意志与勇气,若她能去试一试,即便不被选中,走到哪儿都能好活,若她连试这一步都不愿踏出,那便不算活着了。

“谢大当家,你的手虽然不能握剑,但大夫也说了,寻常生活并无妨碍,而且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习字的吗?那正好是私塾,专教人读书识字的……”说到这儿,言梳顿了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便立刻止了声音。

谢大当家当初学字都是为了温秉初,如今境况,恐怕学不学也无所谓了。

见言梳小心翼翼的,谢大当家吃下鸡蛋笑了声道:“你何必将我想的那么脆弱,我的确想习字,不为谁,就为日后到旁的地方生活,别不识字被人诓了也不知,字也是得好好学的。”

言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谢大当家拿起桌上的腊梅凑到鼻前闻了闻,受伤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上道:“多谢你了,言姑娘,不论是这些天的照顾,还是开导,等私塾建起来了,我会去试试的。”

说着,她起身道:“还有,别再叫我谢大当家了。”

她已经不是奇峰寨的大当家了,谢大当家这个称呼曾经是山匪,如今是叛贼,都不是什么好称呼。

言梳问:“那我该如何叫你?叫你谢姐姐?”

“什么谢姐姐……别别扭扭的。”谢大当家抿嘴,脑海中忽而闪过营帐外,温秉初拉着她的手于她掌心写下的字,神色微动,她道:“叫我谢英。”

大雪将至,谢大当家的腿好了许多,走路已经无需扶墙,慢行时若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她有跛脚。

梅林镇中的梅花开了大半,言梳一早就拉着宋阙去镇外浅河边赏景,还答应回来的时候给谢大当家折一花瓶红梅回来,她说红色很衬她。

言梳午后才将梅花带回来,便听见风尘仆仆从外进客栈的人与她擦身而过,说了句话。

“可惜啊,温将军年纪轻轻就没了。”

众人口中的温将军,是曾经带兵打仗,对抗赵氏兵队多年的温秉贤。

两个多月前他被温秉初从战场上救回已然重伤,虽说吊着一口气却一直昏迷不醒,只可惜温秉贤没有如谢大当家这般走运。

温家为温秉贤办丧没有大肆宣扬,但温秉贤过世的确给四十九城的城主造成不小的打击,若非温秉初在前线扛着,最近又挫败了赵氏兵几回,恐怕四十九城内都会人心惶惶。

即便温家低调处理,可温秉贤毕竟是曾经四十九城人人信仰尊敬的温将军,前去肃坦城悼唁的人还是有不少。

言梳既然听到了这则消息,谢大当家不可能不知道,她晚间吃饭时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恰好小二提起梅林镇的私塾明日建成,言梳问她:“你还去私塾吗?”

谢大当家愣愣抬头,反问一句:“为何不?”

言梳低声道了句:“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去看看。”

温秉贤的葬礼,温秉初必然在场,言梳想不通的是曾经谢大当家那么喜欢温秉初,只要逮到机会就要追温秉初而去,如今明知他的去向,却打算留在梅林镇了。

谢大当家没听清言梳那句嘀咕,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如今乃罪人之身,去了也是给人添堵。”

恰好此时宋阙过来,言梳就没继续与谢大当家说话了,只是她眉头轻轻皱着,心中郁结难消。

言梳回到房间见窗外天暗,习习晚风拂过双颊,她眯起眼睛盯着无云的夜空,星辰几点,忽明忽暗,而她的脑海中始终徘徊的是谢大当家说她乃罪人之身的口气与神色。

宋阙见言梳晚间因为谢大当家的事没吃几口,正好有个卖糖水的从客栈门前推着小车路过,他就买了一碗给言梳送来。

自救起谢大当家后,言梳便兴致不高,宋阙推门而入正瞧见她双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身侧放着一瓶盛放的红梅,幽幽浅香飘遍房内。

宋阙放下糖水道:“我给你买了些吃的。”

言梳回头看向他,发丝拂过眼下,嘴角下拉着,对糖水也提不起兴趣了。

宋阙轻声叹气朝她走去,伸手轻轻盖在了她的头顶道:“你别自责,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皆是常事。”

“可这不应该是她的生活。”言梳低着头用头顶蹭了蹭宋阙的手心,她见过谢大当家发光的时刻,便不忍见她暗淡蒙尘。

“世事千丝万缕地相连,若没有一,就衍生不了二三,这是你告诉我的,所以你教我谨慎行事,步步当心。”言梳抬头看向宋阙,不自觉向他依靠,下巴贴着宋阙的腰腹问:“可是宋阙,事事谨慎,处处当心,无一差漏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我不是,我还不行。”

“我就是那个一,在发现夏达却没能阻止他背叛奇峰寨就是一,于是有了奇峰寨投靠温家这二,温将军之死这三,谢姑娘藏于普通人群这四。”言梳道:“我身处其中,但学不会置身事外。”

言梳的表情当真很困惑,以至于宋阙轻抚她头顶发丝的手微微一顿,他临下望着言梳的双眼,看见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还是那个从下凡开始,便不将自己归入凡间一分的懈阳仙君。

“这是她的归宿。”宋阙只说了这一句,便察觉心口牟然一阵被人揪住的闷痛,转瞬即逝,可呼吸却迟迟未平。

就像是意外之下泄露了天机。

这就是他所预料的谢大当家的归宿,从山匪归于凡人,言梳说的一二三,她将自己算了进去,可宋阙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个一,她只是一桩桩事件中真正的过客。

从奇峰山下,谢大当家遇见温秉初开始,一就已然发生了。

不,其实更早。

早在宋阙于落马城客栈前看见温秉初那一刻开始,从次日他浇下冲洗杯子的一杯茶水引来轰然大雨开始,便是后来纷乱事事的一。

谢大当家与温秉初的相遇不是偶然,是宋阙一杯茶水造就的必然。

谢大当家投奔温家也不是偶然,是宋阙以白蝶魂魄化成的一场飞入谢大当家的梦所造成的必然。

那场梦里,将奇峰寨的由来表明,落马城的名字由来便是因为一个从马上坠落受伤的将军,那将军胜战无数,功名赫赫,可最后却落得被赵氏王朝打压,带着旧部在奇峰山隐姓埋名,靠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维生。

谢大当家自然带入那将军是她的先祖,奇峰寨被人人惧怕唾骂的山匪,身上流着的曾是保家卫国的将士的血。

梦醒后,谢大当家果然去寻了温家。

夏达的背叛,奇峰寨的结局,乃至谢大当家与温秉初往后人生,都是由一生二的必然,不可更改。

宋阙轻声对言梳道:“有时命运弄人,看破也是成仙路上必经的一部分。”

言梳讷讷地低问了一声:“是吗?”

宋阙嗯了声:“糖水快凉了,真的不喝吗?”

言梳见他眼底温柔,心想这是宋阙特地买给她的,她最近的确太低落了,不能再让宋阙担心了。

于是言梳浅笑,道了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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