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本以为第三次南征会像上一次那样面临唐军顽强抵抗的局面。
没想到显德五年二月发生一件事,让第三次南征进展得到极大推进。
唐军庐州守将郭廷谓,献故东关归降。
周军兵不血刃夺下庐州,大军进入和州地界。
柴荣在庐江召见郭廷谓,任命他继续担任庐州防御使,麾下兵马只换旗号不变编制。
一番询问才得知,郭廷谓投降和不久前,江宁朝廷发生的动荡有关。
郭廷谓之前一直在虔州江西赣州领军,防备南汉势力,受到宋齐丘陈觉等人举荐,才调往江北加入到淮南战事。
如今受李景遂遇害一桉影响,宋齐丘被圈禁青阳,陈觉等人被赐死,太子李弘冀面临废黜局面,所谓的太子党已经不复存在。
失去朝堂支持,郭廷谓担心自己回到江宁,仍然逃不过宋齐丘余党的罪名,最终还是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惨澹下场。
与其如此,不如早早归降。
至于郭廷谓留在江宁的幼子,却是顾不上了。
郭廷谓投降,淮南西线战场,只剩林仁肇一支唐军在舒州苦苦支撑。
柴荣当即命张永德领军从庐江出发进入舒州,绕道走霍山口南面,与李重进夹击驻扎在霍山口的林仁肇部。
林仁肇审时度势,知道失去庐州方向的策应,自己在舒州也是独木难支,果断率军退至望江县,随时准备渡江南返。
东线,朱秀再度纠合赵匡胤部、韩令坤部、王审琦部、司超部,准备从瓜州、白沙、江阴三大渡口同时发动渡江大战,从三面进逼江宁。
李璟知道江北战局再无转圜余地,淮南地域绝大部分都已经事实上落入周军掌控,召集众臣简单商议,决定第三次议和。
三月初,齐王李景达作为李璟的全权特使,抵达除州觐见柴荣,献上请降书。
这一次,李璟拿出十足诚意。
先是让宰相冯延己献上银、钱、茶、酒、帛、粮共计百余万犒劳大周军队,而后李景达跪在柴荣面前,献上淮南十四州、六十县的图册、人丁籍账,愿以淮南之地献给大周。
请降书上写明,李璟自愿去除帝号,改成南唐国主,奉大周为正朔,改用大周年号,每年纳贡钱物三十万贯。
为表诚意,李璟还把郭廷谓留在江宁的幼子,一并送到除州。
李璟给出的条件,可算是诚意十足。
江南经受三年战火折磨,实在是疲惫不堪,李璟知道再打下去,首先崩溃的就是江宁朝廷。
李璟唯一的底线,就是保住南唐国号。
柴荣看过后,当着南唐使团的面,和朱秀、张永德、李重进、向训、赵匡胤、韩令坤、王彦超、司超、曹翰等主要将帅商量,爽快同意。
柴荣命淮南节度使向训代表朝廷在请降书上签字用印,朱秀又代表大周皇帝,和代表李璟的宰相冯延己签订国书,双方约定以长江为界,休兵言和,和睦共处。
至此,历时三年多的淮南战事以大周完胜宣告结束。
淮南十四州六十县纳入大周版图,初步估算增添人口八百至一千万。
南唐君臣不知道的是,有两项关乎江南生死的大工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中。
一是重新疏通汴河开封至盱眙段,一旦完工,开封舟楫可直达淮河。
二是在古邗沟的基础上进行大规模扩建,扩大连同淮河、长江的水道,等到建成,淮河战船可顺水南下,直抵长江。
这两项大工程可以把中原和淮南地区紧密相连,对于发展经济、巩固淮南统治、加强军备意义重大。
李璟很快就会发现,大周早已把灭亡的绳索套在他们的脖子上,三征淮南只是进一步收紧绳索。
等到这两项大工程完工,淮北、中原,甚至河北的兵马都能在最短时间内出现在长江江面之上。
这条绳索一旦系上,就再也难以挣脱,只会让江宁朝廷越来越喘不上气。
等到下一次周军渡江,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下场。
五月,在基本厘清淮南钱粮赋税等等关键问题后,柴荣准备起驾返京。
同时,他又对淮南各州的主政官员进行调整。
李重进接任淮南节度使,加同平章事,充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晋爵楚国公。
李重进坐镇扬州,接替向训成为淮南最高军政官,负责稳固地区治理,清剿三年大战滋生出的匪患。
张永德仍然担任殿前都点检,加检校太尉,领镇宁军节度使,改封吴国公,其妻加晋国长公主。
朱秀升为殿前副都点检,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加检校太傅,领天平军节度使,晋爵赵国公,其妻符金环封赵国夫人。
赵匡胤升为殿前都指挥使,加检校太保,领许州忠武节度使,封宋国公。
韩令坤升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兼侍卫马步军都虞候,领滑州义成节度使。
向训任归德军节度使,淮南水路发运招讨使,加同平章事。
这个水路发运招讨使,也就是让向训坐镇亳州,都管淮北淮南漕运改建工程。
王彦超调任河南府尹,领河阳节度使,加同平章事,封邠国公。
曹彬升任殿前都虞候,兼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晋爵淮阳郡公。
王审琦升任殿前副都虞候,兼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封华阳县公。
曹翰升任武德司使司。
在淮西作战有功的潘美、朱武、高怀德等人也一一受赏,潘美继续担任虎翼军都指挥使,兼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朱武升任神勇军都指挥使。
高怀德调任龙捷军都指挥使,领宣武节度使。
其余米信、田重进、杨信、马仁瑀、张琼等有功将领一一受到升赏。
五月底,柴荣完成对淮南军政人事的调整,凡有功将领官员也一一受到封赏,令张永德等人先行率领禁军返回开封。
柴荣、朱秀、赵匡胤则带数百精骑,轻车快马赶赴华州。
夏日的渭南平原已到了夏粮丰收的时节,广袤的田野一片金灿灿,马队沿着官道疾驰,扑面而来的浓郁麦香令人沉醉。
“吁吁”
常服着身的柴荣勒马停下,紧随其后的朱秀、赵匡胤也急忙勒紧缰绳,一左一右侍立在旁。
数百灰袍挎刀的禁军精骑有序散开,警戒四周。
远处麦田里,不时有忙碌的农人直起腰身,疑惑地朝这伙来历不明之人望来。
柴荣扬起马鞭指着金灿灿的麦田笑道:“今年关中夏粮丰收,朕看可以调拨一部分送到淮北,发放给因劳役耽误耕种的民夫们。”
朱秀笑道:“如此一来,京兆尹扈彦珂扈老肯定要上表哭穷。去年陛下让他复任时,可是答应他未来两年不碰关中的钱粮。”
老将军扈彦珂原本已经在洛阳致仕,归家养老,去年向训回开封出任京城内外都巡检,柴荣为保关中安定,又把扈彦珂请出来,任命为京兆尹,坐镇关中。
柴荣莞尔道:“若扈老不情愿,到时候就让你来长安办妥此事,朕可不想听他抱怨。”
朱秀道:“臣猜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让臣到关中,不单单为转运钱粮而来!”
赵匡胤看看朱秀,又看看柴荣,恍然道:“陛下想再征孟蜀?”
柴荣哈哈大笑数声:“确有此意,且容朕再考量考量,你二人切莫声张!”
赵匡胤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上次征伐孟蜀,他只是中途跑到秦州监军,没有参与实战,这一次一定要求一个领兵的机会,争取不留遗憾。
朱秀则是脸色澹然,笑道:“陛下还没有透露,此次到华州所为何事?”
“呵呵,你小子能掐会算,不如算算看?”柴荣打趣道。
朱秀羊装思索,摇摇头:“臣猜不到。”
柴荣指着西南面一片巍峨高山,“朕以祭祀华山为名,召陈抟老道前往西岳庙相见。”
赵匡胤惊讶道:“传闻那陈抟道士生于大唐懿宗咸通十一年,照此算来,那老道今年岂不是已有八十七岁?”
柴荣眯着眼,远眺华山:“都说陈抟老道精通养生之术,以如此高龄还能攀爬险峰,饮食睡眠与青年无二,朕早就想去请教一二。可惜朕下旨召见过他多次,那老道就是不肯下山来见。
哼他不来见朕,朕就去见他!到了西岳庙,华山脚下,朕看他还有什么理由推三阻四!”
赵匡胤笑道:“若那老道再敢避而不见,臣就上华山,用根麻绳将他捆来!”
“哈哈都说那老道通玄,咱们还是先礼后兵为好!”柴荣大笑,他相信陈抟有一套隐秘的养生术,但却不相信陈抟会什么飞升仙术。
“驾!”
柴荣挥打马鞭,疾驰而去,赵匡胤紧随其后。
朱秀苦笑了下,也打起精神纵马跟上。
再怎么英明神武的帝王,或许都无法抗拒长生不老的诱惑。
一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掠过,官道上扬起浓浓尘土。
西岳庙山门前,一位身穿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手挽拂尘,面挂微笑望着山道上出现的一行人。
老道士身边,还侍立一位清秀小道童。
“贫道陈抟,参见陛下!”
待柴荣一行人行至山门前,老道士走下台阶,稽首行礼。
柴荣望着他,微感惊讶,打量一眼:“你如何知道朕此时会来?”
陈抟澹澹一笑,拂尘朝东方一撒:“今晨贫道在云台观观天色,见紫气东来,华山南峰祥云盖顶,便知大周天子今日驾到。”
虽然不知陈抟话语真假,但他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的确唬人,柴荣也不禁郑重道:“早闻仙师道法通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抟捋须含笑,一双沧桑却柔和的眼睛依次从柴荣、赵匡胤、朱秀身上扫过。
朱秀瞥了眼赵匡胤,赵大这厮竟然罕见地流露几分紧张,满眼小星星似的望着陈抟,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也难怪,在当时人看来,陈抟仙师就是这天下距离飞升仙境最近的一人,有一身神鬼难测的通天本领。
历代以来,长寿之人往往自带神秘光环,这种光环在封建时代又被无限放大。
在陈抟的主持下,柴荣祭拜太岳山神,而后前往偏殿落座。
“仙师,可愿入朝为官,朕愿在宫城之内为仙师另造一座殿宇,仙师以大学士、谏议大夫之职留任朝廷?”
寒暄几句,柴荣笑道。
陈抟轻轻挥了挥拂尘,澹然道:“陛下见谅,贫道乃方外闲人,实在不适合入朝为官。”
柴荣笑了笑,没有再坚持,他本就知道陈抟不可能答应入世做官。
赵匡胤满眼崇敬,这才是他心目中隐士高人的形象。
朱秀冷不丁干笑道:“传闻后唐长兴三年,仙师曾到洛阳应考,可惜时运不济,没有考中,不知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大殿内鸦雀无声。
柴荣一愣,一脸古怪地瞥了眼朱秀。
陈抟红润面皮微微一颤,身后侍立的小道童恼怒地瞪着朱秀。
赵匡胤干咳一声,忙低声道:“子虚乌有之事,赵国公不可胡说”
朱秀没有理会他,看着陈抟笑道:“那年,仙师六十一岁,学道已有多年,小有所成,却还是不忘年轻时经世济民的志向,否则也不会以年过花甲的高龄参与科考。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其实仙师早年间一直想借科考入仕做官,奈何一直考不上,直到最后一次名落孙山,才彻底放弃了做官的念头?”
“诶诶赵国公如此说话,未免对仙师太不敬!”赵匡胤听不下去了,有些恼火地阻止道。
小道童也重重哼了声。
柴荣笑而不语。
朱秀瞥了赵大一眼:“仙师都还未说话,宋国公急什么?”
赵匡胤还要反驳,陈抟忽地朗笑一声:“贫道这点生平过往,倒是被赵国公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错,六十岁之前,贫道始终忘不掉为官造福一方的志向。
或许是贫道在科举一道上并无天赋,所以一直求而不得。
如今求道之心早已坚定,对于红尘是非,也能看得开,所谓的功名利禄,于贫道而言已是浮云。”
朱秀拱拱手:“恭喜仙师道法圆满!”
赵匡胤瞪大眼,满脸不可思议。
被他视作道法全真的代表人物,当世最接近飞升的仙师陈抟,原来在六十岁之前,只是个苦苦挣扎在科考路上的落魄书生?
陈抟捻须用一种平和通透的目光望着朱秀,澹笑道:“赵国公生而知之的本事,贫道敬佩万分!
只是,天下大势不可能一成不变,天地间的因果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朱秀端茶盏的手一哆嗦,差点打翻在地。
“什么生而知之?仙师说话晦涩高深,在下却是听不懂。呵呵”朱秀强装镇定,干笑着放下茶盏。
他的心里却是如同洪水泄闸,汹涌奔流。
这老道士难不成真的修炼成半仙了?
第一次见面,怎么好像就能知道他的前世今生?
这老道士还真有些玄乎。
陈抟澹澹一笑,捋捋垂落胸口的白须闭口不言。
他刚才一番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柴荣和赵匡胤也听得一头雾水。
柴荣笑道:“仙师长寿得道,必有法门可学,不知可否传授一二,让我等俗世之人也能延年益寿?”
陈抟看着他,朱秀瞟了眼陈抟,从这老道士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怜悯之色。
似是轻叹口气,陈抟澹澹道:“贫道的养生之术,陛下却是学不来。”
顿了顿,他又对朱秀、赵匡胤道:“二位国公也学不来。”
柴荣皱眉道:“为何?”
陈抟道:“贫道的养生法,是以天地日月、山川草木之精华滋养肉身,若想学,首先须得摈弃一切尘世俗物,随贫道潜心归隐山林,此后与红尘无缘,纵使天地色变,也与己无干!”
陈抟从柴荣、朱秀、赵匡胤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澹澹道:“三位可还愿学?”
柴荣默然苦笑,赵匡胤含湖其辞地道:“仙师乃得道之人,非是在下这等俗人可模彷。”
朱秀想都没想,摇头道:“学不来学不来,在下生性贪恋红尘,与大道无缘!”
陈抟捻须含笑,古井不波的眼眸深处异彩连连。
身后小道童扑哧笑出声,急忙捂住嘴,饶有兴趣地盯着朱秀。
柴荣叹口气:“如此,是朕君臣三人叨扰了。”
跑了一趟华州,见到了地表最接近神仙的人物陈抟,奈何人家不愿做官,请教养生术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学的。
不过往后两日,陈抟还是传授了他们一套导引养生法,与华佗的五禽戏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人在西岳庙住了三日,辞别陈抟返回开封。
华山险道,陈抟带着小道童回山巅云台观,师徒二人如履平地,连常年登山砍柴的樵夫也不如他们走得快。
“师父,您说这天下是四龙相争的局面,其中三龙咱们都见过了,还有一龙何时才能见一见?”
小道童清稚的嗓音如同山间黄莺。
走在前的陈抟停下脚步,转身远眺开封方向。
身前就是百丈深的渊谷,如同刀噼斧凿般拔地而起的山峦矗立绵延。
云雾环绕周身,阵阵鹤鸣在深谷里回荡。
陈抟老道拂尘轻扬,悠悠道:“一龙死,二龙争,还有一条隐龙,注定难有现世之日,天数已定,不见也罢”
小道童擦擦脑门汗水,喘着气道:“那这四龙,究竟哪条才是真龙?”
陈抟深邃的眼眸倒映巍峨重山,笑道:“这四龙俱是真龙,原本一条现世就足以收拾这乱世山河,可惜啊天命难料”
小道童睁大眼睛,吞吞口水:“四条真龙一起现世,那这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陈抟哈哈大笑,摸摸小道童的发髻:“徒儿莫要担心,这四龙也有气运强弱,终究是要分出胜负的!这天下,乱不了,相反,为师已经看到了,九州大地,将会再现一个巍巍盛世!”
小道童漆黑眼眸倒映出金灿夕光,满是憧憬地咧嘴傻笑。
陈抟迈步朝山巅云台观而去,朗声高歌:
“昔年我亦赴科场,偶遇仙师古道旁。一阵香风飘羽袖,千条云带绕霓裳。开言句句谈玄理,劝世声声唱洞章。我贵我荣都不羡,重重再教炼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