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中来过这里。”
王说,脸上带着深深的怅惘,还有迷惘。那场梦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却仿佛再次出现。只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时间流逝便再也回不去。梦或许是同样的梦,但是身边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
“那是我内外交困的时候,风雨已经来了,王城也已陷入混乱。我把自己锁在宫殿内。自从王后去世,我便觉得,自己除了宫殿,便再无可去之处。于是,我如幽灵一般,彷徨而无助,迷惘而落魄,不知如何自处!我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不过是行尸走肉。除了我的宫殿,旁的地方都是喧嚣的。叫嚷,窃语,讽刺,得意,嚎叫,还有满天的雷电,晃得天地一片苍白。而我的宫殿,却是死寂死寂的。仿佛除了我,便连幽灵也不敢滞足。”
他陷入回忆之中,脸上的表情是伤感的。
“随后,我见到了祖宗的英灵。他们站在宫殿西阙,站在阴影之中,显得模糊。但是我辨认出了他们。他们用哀怨怜悯的神情望着我,仿佛对我无比的失望,又无比的怜悯。他们看出了我的失魂落魄,作为君王,我已经没有了君王的魄力和勇义,我让他们失望了。我就想一条可怜虫,躲在自己的宫阙内,添砥伤口,自怨自艾,彷徨无措。啊,我羞愧难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时候,我是何等的卑贱,不但辜负了祖宗的厚望,也辜负了黎民百姓的信赖。如我这般,别说君王,即便是乡伍之长,也是不够格的呀!”
他停了下来,眸光带着泪水,瑟瑟可怜。
“然后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喊,‘祖庙烧起来了!’我浑身一颤,祖宗英灵便不见了。我急忙转身冲出去,到得门外,便见到祖庙方向火光冲天。天被烧红了,祖庙成了一片废墟,祖宗牌位已经是化为灰烬。我知道毁掉了,即便我没有过去。我转身走回宫殿,大门紧闭,任由泪水夺眶而出。我连祖庙都保不住,我算什么君王!
“外面风很大,不断的拍打着宫殿,门窗,殿顶,呼啸着,呜咽着,如愤怒,如哭泣。它们纠缠着我,撕扯着我,我的耳边,全是那些声音。我睁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模糊中,有一团光在我面前。我伸出手,朝前走去。那一定是祖宗英灵,它们并没有走远。我要向它们道歉,我要赎罪。当我触碰到那团光,我如触摸到了冰块,很冷,冷的让我浑身发抖,冷的我整个躯体僵硬,然后,那些声音消失了。”
他看了一眼仇九,两人一直朝前走着。那些音声和画面,已经没有什么妨碍了。或许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也不过是其中一段音声一副画面。
“然后我便来到了这里。声音,画面,充斥在我的面前。”
他抬手接住一段画面,那是一名女子,温婉恬静,气质出众,宛若孑然于花圃的百合,无比的优雅。他痴痴的望着,眼眶里已满是泪水。那画面却是从手中漂浮起来,就像是一团烟雾。他呆怔的望着,最后垂下头,任由泪水滴落下来。
“我见到了过去。美好的,激烈的,疲惫的,晦暗的。我的妻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觉得她的样子是什么时候的了,那样的迷人,让人沉醉。我跟她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笑着,眉眼的神色,如那春风,将我一身的疲惫扫去。”
仇九看着那段画面,画面中的人在奔跑在笑。一片绿荫,铺着无数的鲜花。天是蓝的,空气是清馨的。女子的裙子飞舞着,衬托出她那婀娜纤细的身姿。绰约,烂漫,如阳光,温煦轻柔。
那画面是活的。它不是定格或者凝滞的。画中人活着,画中的世界活着。咫尺距离,却如在天涯。它飘远了,融入那无数的画面之中。画面并非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那里,而是交错、重叠、移动,构成无数的世界,无数的时空,看似错杂,却又井然。
“然后我见到了我的卜人。他已经死了,我知道。在他最后给我卜筮那晚,有人杀了他,他的尸体被悬挂在我的宫殿门口。有人拿他警告我。他站在我的面前,面露担忧之色。我朝他走去,走了很久,可是我们的距离却一点也没有缩短。我问他,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我们能自救吗?我们的黎民最终会怎么样?他从袖子里掏出蓍草,然后开始占卜。我看不清蓍草呈现什么状态,但是卜人的面色很难看,越来越苍白,最后他抬起头,充满忧虑的看着我。他在说什么,可是我听不见。忽然,他的面色变得狰狞,整个人扭曲了,抬手指着我。我愕然的看着,最后才发现,他被人刺杀了。”
又一副画面飘过来,从王的身边掠过。
那是个中年人,穿着黑色的葛袍,瘦削单薄,面色平静。他从袖子里掏出蓍草,放在地上燃烧,蓍草在燃烧中变换姿态,灰烬,呈现出卦象。中年人抬起头,似乎在看着仇九,眸光中的忧虑一览无遗。仇九看着他,望见他嘴唇的翕动,咽喉的滚动。然后,中年人的眼珠子凸了出来,一张脸扭曲在一起。鲜血,染红了画面。
仇九伸手一拨,将那画面拨开,任由它飞入画面群中。
“这个是我的一个大臣,已经赋闲很久了。曾经他为王国付出很大,算是王国的柱石,只是常年征战,导致他身患痼疾不能参与政事,最后只能挂衔安享俸禄,虽然风光,却也不如手握实权的人。我跟他算是老相识,只是他少于外出,不参与政务,彼此之间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陌生了。这个模糊的身影是神吧,据说为了孝敬神,这个大臣不惜献出了自己的女儿。啧啧,好狠的心!”
仇九看到一张脸,愤怒,讥诮,蔑视。在天雷滚滚之下,发出恶毒的咒语。
“这是黑水部落,先前我以为他们都叛变了,但没想到在我危急的时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还是挺身而出。”
“这是祭坛了!”
王沉默下来。祭坛的画面是昏暗的。昏暗中又有无数的雷电嗡鸣。可以见到阴影里无数的脸孔,麻木的,僵硬的,卑微的。高傲的神那模糊的身影,在祭坛上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仿佛他们面前的身影,都不过是猪狗一般的牲畜。鲜血开始浸染,灵魂在呜咽。神大笑着。
仇九的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那画面。
神,早已没有了纯洁。
堕落之神,在无尽享乐中,变得邪恶,变得自私,变得残忍。
一道道画面掠过。神兽的凄鸣,鲜血浸染苍穹。
忽然,仇九的面色微微一变,呼吸也停止了。
仇十二出现在面前。瘦弱,苍白,小小的身躯在昏暗的房子里。
“仇九,我要回去啊,回到家,哪怕是立刻死去我也愿意啊!我还害怕,我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真的害怕我回不去了。爹爹和娘还在家里等我,他们一定望眼欲穿,等着我回去。仇九,你能听见他们的呼唤声吗?你看,他们在向我招手啊!仇九,我要回家,我好想回家!”
“仇十二!”仇九伸出手要抓住他,声音在咽喉哽住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仇十二的目光是空洞的。“我记得路的,我的家就在街角拐弯处,旁边还有庙宇呢!每年庙会,外面很热闹,无数的人涌上街头,在我家门前走过。灯会,舞龙,杂耍,小玩意儿,应接不暇。爹爹和娘,每到这个时候便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带我去逛庙会,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爹爹会把我放在肩上,让我在比肩接踵的人海之中,看到那精彩的杂耍。我要回去,我要回到爹爹和娘身边,我要紧紧抓住他们,再也不让人把我带走。我要回去,我要回家!”
泪水倾泻而下,模糊了视野,浸湿了脸庞。
仇九想要抓住他。仇十二的声音在耳畔、在心里回荡。他们如此之近,触手可及,可有如此之远,如在天涯。仇九的心如刀割一般。无数的画面涌上心头。仇十二,仇十二。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仇九站在那里,王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
一道道熟悉的画面从眼前飘过,仇九的情绪越发的低落。
村庄,溪流,山上的年幼身影,嬉笑,追逐,孤独的身影艳羡的凝望。
“陈文,我们再见面了,多好啊!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到我们的村子?陈文,爹娘不见了,哥哥死了,我再没有亲人,我好孤单,好害怕!我不知道该去哪,不知道以后怎么办,陈文,我怎么办?要是我们一直留在村子,是不是就不用这样迷茫了?陈文,陈文,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认得我了吗?”
“公子在哪里?他现在还好吗?我们还能见面吗?”
“官爷要去哪?这江上就这条渡船了,官爷如果要过江,奴可以送官爷过去。附近没有客栈,官爷不在意的话,奴寒舍可以将就一晚,只是条件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嗯,奴的父亲去世了,没有什么旁的亲戚。多谢官爷好意,奴可以自食其力。好的,奴现在就送官爷过江。···没有,只是曾经有位客官,也算不上朋友,但却是很好的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些惦念。”
仇九木然前行,忽然碰到王。王静静的站在那里,仇九猛然回过神,那姑娘俏丽的脸孔,在眼角滑过。
“重叠的时空,”王道。“过去,现在,未来,重叠交错在一起。多神奇的世界啊!”
“未来也能看见吗?”仇九皱起眉头问道。
“可能吧,”王摊了摊手,苦笑道。“不过谁知道呢!”
仇九望着前方,那些画面和声音,就像是星河里的星辰,源源不断的涌过来。
“你来过这里,就见到这些?”仇九问道。
“还有别的东西,”王道。“我先辈的英灵。”
王往前跨了一步,一道光焰倏然间飘了起来,一道道身影赫然出现在王的面前。仇九望着他们,却是与王面貌相似,一个个站在那里,面色平静。王跪在了地上,声色诚恳恭敬。那些身影摇头叹息,纷纷转过身,手指着前方的星河。
王起身回头,道,“我们过去。”
两人走了过去,那些身影凝望着星河远处,面露凝重。
星河,画面,音声。
一阵风袭来,湮灭了一切。
仇九和王的身影消失了。
却在一处山巅,云雾缭绕,天清地静,万籁俱寂。一道倩影站在树下,仰望着天空,俏脸带着深深的落寞和疲惫,双眸蕴满了思念的痛苦。在她身后不远处,赫然是一具石棺。风飘过,她的裙子如花开一般的飘曳,青丝在脸颊上拂动。石棺动了,一只枯爪般的手从棺椁中探了出来。女子回头。
“爹爹!”
棺盖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一道瘦削的身影坐了起来。
面色青灰,形神枯槁。
女子快步走了过去,蹲在了老人的身边,紧紧握住他那干枯的手。
“爹爹!”
“你又在想他了?”
“女儿不敢欺瞒爹爹。”
“我感应到他了!”
“啊?”
“很近,却又很远,他看见了我们。”
“他、他在哪?”
老人缓缓抬起头,望着那高远的天空,女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苍穹,却不明所以。
“很近很近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
老人的眸光忽然一凝,呼啦一声腾身而起,一掌拍击长空,便听得一声巨响,一团劲气轰然爆裂。嘎的一声刺耳鸣叫,一道身影在老人前方百丈之外倒跌出去。老人身形一动,已是横跨百丈,居高临下一掌摁落下来。
轰!
“跳梁小丑,既然来了,便现身吧!”
“呱呱呱,果然如大王所料,这两人是大鱼。兄弟们,拿下他们,大王重重有赏。”
“魑魅魍魉,不过进化数日,也敢在老夫面前猖狂!小荷,准备撤!”
山巅的女子收敛神色,已是将棺木合拢,用手轻轻一挥,已是将厚重的棺木举了起来。
“爹爹,准备好了!”
“好,那便让老夫给这些人形牲畜一点教训,告诉他们即便他们化为了人形,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墨法·苍天裂!”
璀璨的光幕,赫然横挂在虚空,晃的天地一片刺眼。
一道道身影骤然显现出来。
如人,似兽,爪牙张狂。
女子托举着棺木,倏然飞了上去。巨棺轰鸣,劲气疾啸。棺盖倏然飞起,无数劲气疾驰而出,化作万千剑刃,穿透一道道身影,溅起无数的血液。女子旋身到了老人的身侧。
“走!”
老人运掌一挥,棺木已经到了他们的脚下。两人踏在棺盖上,棺木立时排闼云气而出,留下一抹残光。而女子却是瞥了一眼层云,眸光凝滞着一缕希冀的光芒。
轰隆隆!虚空连绵的炸响,惊天动地,无数血肉便如雨水一般弥漫开来。天地沉沉,万物肃杀。远处层林之中,一声怒吼骤然响彻山林,骚动越急,林木间便凝聚起一股可怕的杀意。
“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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