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火光照着码头上潮湿的街道,人和脚店本来就多,再加上这一堆忽然而至的人,越发是乱上加乱,使得这群人行走的十分缓慢。
李俊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一群人,随后就发现这一群众星捧月似的,捧着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张旭樘。
张旭樘里面穿着件青纱道袍,外面罩着鹤氅,是个十足的风流书生打扮,左手拿着一顶软纱唐巾,一面随着人群走,一面抖落唐巾上的花瓣,花瓣落在地上,立刻就让人碾成了泥。
他将唐巾戴上,似乎是察觉到了李俊的目光,往脚店里看去,在看到李俊之后,冷哼一声,又看到了宋绘月和银霄。
这回他连哼也不哼了,皱着眉就往前走,并且语气不善地问李冉:“你要吃的辣鱼羹到底在哪里,再找不到,小爷可就不奉陪了!”
“到了到了。”李冉拉着张旭樘进了另一家脚店。
李俊收回目光,心神略微有些不定,斟酒便饮,宋绘月伸着筷子夹鱼脍,目光往上挑了他一眼:“你很怕张旭樘?”
“他很可怕,”李俊点头,“别说他,影响吃东西。”
他依旧是喝酒,连吃带喝了半晌,忽然肚子里咕噜一声,一阵绞痛,顿感不妙:“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起身就跑,一路跑,一路躬着身抱着肚子,又夹紧两条腿,跑的扭扭捏捏,惹人注目。
宋绘月低声对银霄道:“跟上。”
银霄立刻起身,跟了过去。
李俊过了片刻,扶着墙从茅房里出来,在竹管下洗了手,感觉肚子还是十分不舒服,正要再回茅房去,忽然感觉一阵寒意袭来,打了个寒颤,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在积年累月的逃命中,他察觉到了危险。
不等口中发出求救的言语,他的身体已经率先反应,骤然往地下一蹲,抓起竹筒下放着接水的一只红漆马桶,狠狠往背后甩去。
马桶里的水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桶子先是撞上了人的身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才“砰”地跌落在地,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边。
他来不及回头,与此同时,一道寒光贴着他的头皮削了过去,一把尖刀锋利无比的扎进了墙壁中。
随后一只手力大无穷地扯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的骤然一动,眼前天旋地转,跌坐出去三四步远。
拉扯他的人是银霄,他一屁股坐到银霄身后,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去,就见银霄面前站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看模样是稚子,然而神情冷酷,眼睛无光,眼珠子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孩子的喜怒——甚至连人的七情六欲也都消失了。
这种神情出现在大人身上,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就更是让人惊悚,仿佛是见了鬼。
本该是天真活泼快乐的孩子,骤然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比无忧洞里那些乞儿还要绝望,绝望过后,就是麻木,再然后,就成了行尸走肉。
孩子没有感情地盯着银霄,以及银霄身后的李俊。
李俊在太行陉里受人监视,独自一人生活,都不曾这般害怕过。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这一回是会被抓回太行陉去,还是死在这里。
他张了张嘴,忽然大喊“救命”,一边喊,一边飞速地往嘈杂的脚店挪动。
偏偏茅房修的偏僻,四周连条狗都没有,他越是挪动,越感觉害怕——离银霄太远了。
他心中一紧,转身又跑了回去,这回直接站到了银霄身后。
随即眼前又是寒光一闪,尖刀从侧边蹿出来,差一点就要插进他的肚子里去,若非银霄抓住了握着尖刀的手,就不会差这一点了。
这个时候,他恍然大悟,对方不打算再留着他这只秋后蚂蚱蹦跶,要送他上路。
他一反应过来,就冷汗直流,看到银霄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把出现的第二个孩子掼了出去。
人落在地上,滚的比马桶还远,银霄的力量几乎把小刺客镶进墙里,小刺客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三番两次的站不起来,站起来之后又吐了口血。
两个孩子汇聚在一起,没有不依不饶的要杀了李俊,杀不了就走,这是他们得到的命令。
于是两人一同步入了黑暗中,而银霄丢下李俊,要跟上这两个小家伙,看看他们到底是在给谁卖命。
就在这时,极度恐惧下的李俊打着哆嗦上前,拎起地上的马桶,飞奔而至,高高将马桶举起,竭尽全力砸在了其中一个孩子头上。
这孩子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倒了下去,照旧是没有叫。
另一个孩子脚下不停,反而狂奔起来。
银霄跟着这小孩走了,只剩下李俊和地上不知死活的孩子继续呆在原地。
李俊喘着粗气,拎起马桶,想要再次动手,身后却传来宋绘月的声音:“有人来了,走。”
一句话让他丢下了手中马桶,二话不说站了起来,一边抖一边走,走到宋绘月身边。
宋绘月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四周情形,从墙上拔下尖刀,丢在孩子身上,随后向李俊一笑:“走。”
李俊哆嗦的更厉害了,跟着宋绘月一起走了出去,远处果然急急忙忙来了两三个人,宋绘月拍了拍李俊,示意他往墙角躲一躲,李俊没能反应,于是宋绘月推着他,用力一摁,把他摁到了阴暗的墙根处。
等行人走过,宋绘月把李俊从墙根里拽了出来,没事人似的推着他往方才的脚店里走。
脚店里酒保守着一桌饭菜和一锭大银,见他们回来,立刻眉开眼笑的让开,又将杯子筛满酒。
“说好了你请,别总想着不付账。”宋绘月横了李俊一眼,自顾自坐下开吃。
李俊端起酒酒杯,猛地喝了一杯,看宋绘月咀嚼着鱼脍,神色莫测,好像是有几分开心,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而方才那两个小孩的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她都像是见识惯了,懒得大惊小怪。
水面上掠过一阵寒风,屋中的灯火全都跟着一晃,屋中光线忽明忽暗,照耀着宋绘月那张脸,浓眉大眼在明暗交替中显出了浓重的颜色,永不黯淡,倒是鼻梁和嘴唇,在暗中锋利成了笔直的一条,整个人都锐利起来。
李俊让这酷似刀锋的线条划伤了眼睛,别开目光,默默地喝,安静的吃。
他想宋绘月的鱼是钓到了,自己的好日子却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