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县城紧邻黄河北岸,县衙位于县城正中心,坐北朝南,前后加起来只有三进,别说与其他县的县衙相比了,即便是稍微有些家底的商贾,家中宅院也比这河阳县衙气派许多。
河阳县令李永塞拿着一封来自京城的密报,面沉如水,他望着信纸上寥寥几行字,内心犹豫不定。
这封来自监察司的密信上说,兵部派出骑兵三百,步兵七百,共计一千兵马,由右相林伯南次子领军,欲前往河阳县辖内甄家庄,捉拿前任左相甄德邦一家,军中随行三品高手一名。
李永塞官面上的身份是河阳县令,暗地里是监察司一名级别不低的密探,负责河阳县境内所有情报收集工作。
像他这种有着官场身份的密探,在监察司并不多见,李永塞加入监察司时,还只是一个头脑灵活的秀才,后来一步步坐上县令这个位置,难保其中是否有监察司出力。
本来这则消息,对李永塞来说,无论是站在监察司的立场,还是河阳县令的立场,都无关痛痒,朝廷要办案,与他并无干系。
只是抛开那两重公家身份,作为一个老兵的孙子,李永塞不能对此事置若罔闻。
他的爷爷曾经是一名百战老兵,在他刚记事起,就无数次的听爷爷给他讲述当年初入军伍的自己如何在一位老大哥的带领下,一路势如破竹剿灭为祸乡里的邙山流寇。
年幼的李永塞便牢牢地记住了那位百战百胜,骁勇无比,却最终被权贵子弟毒瞎了双眼的无双猛士甄太康。
他爷爷退伍后,也曾多次去甄家庄找那位甄太康喝酒聊天,每次回来便是一阵唏嘘,感慨世事不公造化弄人。
加入监察司后,李永塞也曾利用监察司的渠道,查到了甄太康与甄德邦的关系,在皇帝陛下被毒杀之后,他也曾第一时间获取了甄德邦一家人藏匿于甄家庄的情报消息,只是出于一些私心,并未及时上报,后来发现监察司似乎对这家人的行踪并不是很在意,也就故作糊涂不了了之了。
如今,朝廷兵马甲胄鲜明地前往甄家庄,根据李永塞掌握的相关情报,以及他对林毅的行事作风分析,他相信甄家庄要面临的,必然是一场血雨腥风,甚至是惨无人道的屠戮。
他之所以纠结,就是因为甄家庄那位名叫甄太康的老人,此次怕是不能寿终正寝了,他也相信,若是自己视若无睹,按照自己爷爷对那位老人的尊敬程度,自己怕是要被逐出家门了。
李永塞苦笑一声,将密信重新叠好,放入怀中,起身进了后宅。
李家全家都住在县衙后宅的一进院子中,好在李家几代单传,人丁不算旺盛,一进院子住起来倒也不嫌拥挤。
李老太爷八十出头,满头的白发,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得不像一个八旬老翁。
当年他参军入伍时,还是个未成年的毛头小子,初次上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山匪流寇那迎面劈来的大刀,他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尿了裤子,幸好有一个英武不凡的年轻人一枪将那山匪扎了个通透,才让他死里逃生。
自那以后,本名李二虎的李老太爷,便跟着那个叫甄太康的年轻人东征西战,后来更是成为了甄太康麾下的百人铁军一员。几年后匪患荡尽,李二虎随军去了京城,当上了一个小小的伍长。
所有人都以为,这些剿匪有功的百人铁军,从此后定能平步青云,在军中步步高升,谁成想这些铁军老卒,有一个算一个,直到上了年纪退出军伍,也没有人升上哪怕一官半职。
更有人传言,那位带领大家剿匪的百人铁军校尉甄太康,因不满权贵子弟挣功,被人毒瞎了双眼,此消息一出,原铁军老卒群情激愤,险些闹成哗变。
李二虎退伍之后,回到河阳县老家颐养天年,只是每每想起甄太康那一往无前的背影,他总是感觉心里憋屈的慌。
李永塞推门而入,恭敬地喊了声爷爷,李二虎手中把玩着两颗铁胆,好奇问道“塞儿,往常这个时辰你应该在前衙处理政务,怎么今天有时间来后宅?是出了什么事?”
李永塞将怀中的密信递过去,轻声说道“刚收到的消息,事涉您经常提及的那位甄爷爷,孙儿不敢怠慢,特来请您过目。”
李二虎接过密信,展开,很快便勃然变色。
“甄老哥大祸临头了!”李二虎猛然起身,望着自己的亲孙子急声吩咐道“塞儿,速速派人前往甄家庄,将此消息告知甄老哥!”
他太了解那些权贵子弟的心性和手段了,更了解甄太康,他知道对于眼里揉不进砂子的甄太康来说,此次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吩咐完,李二虎原地打转几圈,口中低声自语“按照时间和行军速度,此时大军应该快到县城了,必须给他们争取时间!”
李永塞望着自己最尊敬的爷爷,沉默片刻,长出一口气,沉声道“爷爷,孙儿这就派人去甄家庄,并想办法拖住他们,只是未必能拖延太久,且甄爷爷那里,会不会轻易相信”
李二虎大手一挥“我亲自去!”
李永塞愕然,转而焦急道“那怎么行!您”
李二虎不悦道“怎么?嫌爷爷老?你个小兔崽子,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揍趴下你信不信?”
“信信信!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现在就动身,你也准备准备,尽量多拖住他们一段时间。”
李二虎沉吟了一下,望着自己单传的独孙,沉声道“塞儿,甄老哥对咱们李家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他,爷爷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后来甄老哥被人毒瞎了双眼,爷爷也只是心里替他鸣不平,说白了,还是怕死,所以这些年,爷爷心里一直满怀愧疚,现如今甄老哥有难,我岂能再袖手旁观?”
他伸手重重的拍了拍李永塞的肩膀“塞儿,你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也是个好官,虽不说爱民如子,却也能当得上一句勤政爱民,咱们李家三代单传,以后的路要靠你来掌舵,切记,戒贪,求心安理得;慎行,为正人君子。”
说完,不待面色突变的李永塞再说什么,李二虎转身出了门,龙行虎步,步步生风!
李永塞望着爷爷远去的背影,一阵心酸,他知道自己的爷爷这次决意要与甄太康同生死了,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住。
沉吟了片刻,李永塞整理了一下情绪,换上官服,带上县尉与县丞,急忙赶赴城门处迎接林毅带领的大军。
河阳县距离京城一百多里,以正常行军速度,约莫半天时间便可以抵达,林二公子初次掌兵,心中豪情万丈,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
前几十里还好,越往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林毅越觉得大腿根火辣辣的烫,仿佛胯下骑的不是价值连城的汗血宝马,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即便林毅入了品的武夫体格,依旧感觉浑身颠簸得快散架了。
只是身为主将,他也放不下脸面要求队伍原地驻扎休息片刻,只能强忍胯下火辣,龇牙咧嘴地继续忍受蛋疼的煎熬,心中无比渴望早点赶到河阳县。
终于,河阳县的城墙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城门口,县令李永塞带着县尉、县丞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看到大军缓缓而来,距离城门尚有百丈,李永塞便已经快步迎上。
骑在马上浑身僵硬的林毅看到李永塞三人,如同看到亲人一般,险些热泪盈眶,只是身为顶级纨绔的自尊让他保持住了脸上最后的平静与威严。
“下官河阳县令李永塞,见过林将军!”
林毅居高临下俯视躬身行礼的李永塞,神情倨傲。
“本将军奉命捉拿朝廷钦犯,李大人,你身为河阳父母官,当全力配合本将军,待功成之后,本将军自会秉明朝廷,论功行赏!”
李永塞一脸受宠若惊道“下官必当唯将军马首是瞻!”
林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本将军一路行军至此,军士们多劳累不堪,为保证队伍战斗力,本将军打算在此地让军士休整半日,李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李永塞发自肺腑地惊喜道“方便!自然方便!下官擅自做主,在城中为将军略备薄酒,还望将军纡尊,莫要嫌弃才好!城中也有足够的房舍供各位军士休息,请将军移驾!”
林毅对李永塞的善解人意非常满意,大手一挥,气势如虹“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