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
大晋朝广陵郡胡齐镇的街上、大清早就多了不少卖香烛纸活贡品的摊子,加上灰蒙蒙的天色还真有一丝阴气森森的味道。
杨花街路口香烛纸活摊子后面的一个麻衣少年刚活动了一下蹲的有些发麻的腿脚,就见一个一身绿夹袄的老龟公骂骂咧咧的打开春华楼的大门。
一个身材瘦弱的布衣少年飞快的从大门里奔出、四下里看了看便急匆匆的往自己这边跑来。
麻衣少年撇了撇嘴、看着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瘦瘦小小却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瘦弱少年说道“呦呵、这不是吕大官人嘛?啥时候能换身绿皮升个龟公啊?到时候咱也借点光、捞两个小钱?”
瘦弱少年翻了个白眼、手里却丢给他一个袖子里摸出来的黄馒头……
“早跟你说了在这儿卖纸活不成、你却不信!活该你白挨累,还不如一早去城隍庙那边试试。”
“这些逛窑子遭瘟的……对了、你大早上的出来干啥?你又没爹娘祖宗可祭拜、出来倒马桶吗?”
瘦弱少年摇了摇头“老鸨子一会儿要去城隍庙、让我提前买一些纸钱纸活什么的,她好烧给她死掉的老爹!”
旁边卖果子的麻子老汉眼前一亮“嘿!要说还得是这老鸨子有钱有孝心,上供的果子也得来上一筐吧?”
瘦弱少年摇了摇头“那倒不必了、老鸨子把昨晚上客人吃剩的果子装了一盒子,说是去城隍庙上供就用那些了……”
“哎呀我去!这遭瘟的老鸨子、居然拿嫖客吃剩的果子敬神拜鬼?她也不怕遭雷劈……这遭瘟的……”卖果子老汉气得大骂。
瘦弱少年嬉笑了一下、指着麻衣少年面前的摊子说道“一共二十个大钱、说要两个纸人几刀烧纸,还有青香白烛、还有三套纸衣……”
六子翻了个白眼、开口说道“一共就二十个大钱!她还想要啥?用不用再给她爹扎个金銮宝殿糊个三宫六院?臭不要脸……抠抠搜搜的!”
瘦弱少年撇了撇嘴“反正就二十个大钱、你不做这生意就拉倒!”
“好好好!做了做了、反正我也没做多少纸活出来,你帮我扛着、剩下的我也都带到城隍庙那边看能不能卖出去。”
“行!”
大晋朝位于中土神州南方,纵横二十四府四百多郡县可谓是疆域宽广。
胡齐镇位于大晋南疆广陵郡、算是较偏僻的地界,距离郡城二百多里、跟那有名的大晋四大镇守城更是隔着三千多里远……至于京城,怕不是得隔着七八千里了。
晋人喜安逸重祭祀。胡齐镇虽偏远,乡人也都愿意随时节劳作生息、按礼数祭先人敬鬼神。
中元节是要给先人烧纸钱送寒衣的,在家的人要去坟上祭拜、出门在外的人就会去邻近的城隍庙外烧化纸衣纸钱。
只是如今这年岁、越来越多的青壮都被官府用赋税和徭役驱使着进山去采灵药和开采各式矿藏。
朝廷官府截留小半后、大半财富和灵药矿产都被源源不断的运进四大镇守城或是四大仙门里面,据说这些财富都被用来祭祀上界的仙人……
然后在仙人护佑下、这人间才能避免那旱涝天灾、瘟疫,人间百姓才能安享太平。
还有大晋南疆荒野里那高高的两界山……据说那两界山外面,有那无数吃人的妖兽和怨鬼厉魂!
全靠着上界仙人的震慑、那些两界山南边的妖魔鬼怪才无法进入中原为祸人间……
可这天下的百姓,还是觉得这日子、似乎愈发过的有些艰难。
带着一个龟奴的老鸨先去城隍庙里磕头上香又摆了三盘果子。
只不过站在神台前看着这些嫖客吃剩的果子……
老鸨子最后还是有些心虚的在功德箱子里布施了五文铜钱,然后到城隍庙前的空地西边寻到了等候多时的吕不烦和卖香烛纸活的六子。
吕不烦在这座青楼里帮佣跑腿已经快三年了。当初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小乞丐一个,自打懂事起就跟着一群半大的乞丐四处流浪乞讨,见惯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和千般丑恶。
最后却遇到一个精明的老乞丐、老乞丐收他做了弟子教给他身为一个乞丐在这苦难世间挣扎求生的本事和眼色。
吕不烦的脖子上自幼就带着一块脏不垃圾的小铜牌,上面歪七扭八的花纹就像是个吕字。
老乞丐认识几个字、就说这小崽子应该姓吕,名字就懒得取了。
直到老乞丐后来病倒在破庙里、岁的吕不烦还是喜欢整天守着老乞丐杂七杂八的问一些问题……
有气无力的老乞丐骂道“整天围着老子问这问那、你特娘烦不烦?”
“不烦……”瘦弱少年睁着一对亮闪闪的眸子答道。
自此、少年被取了个名字,吕不烦。
后来、老乞丐病死了。吕不烦被路过的老鸨子刘金月看中、想着白收个不给钱的小奴才。
吕不烦自此被带到青楼后院干些杂活跑个腿什么的。一天给两碗稀饭再拣给他两身当铺不要的破衣裳,少年就这么活了下来。
老鸨子看了看小贩六子准备好的纸钱纸活,撇着嘴骂了几句纸人扎得没灵气、印纸钱的黄麻纸裁剪的不齐整,又顺手在吕不烦的脖子上抽了一巴掌、然后扭着水桶腰去一边摆贡品去了。
六子暗暗向着老鸨子吐了口吐沫、跟着吕不烦把纸活纸钱搬了过去。
吕不烦从麻布包里掏出四张象征着四方神路的神签路引、压在一个圆圈四方。
又帮老鸨子摆好三碟子供果、然后在圆圈正中摆上三刀纸钱,拿起一张烧给城隍爷的寄送签纸对老鸨子说道“刘妈妈、签纸得您亲自来烧罢?”
没一会儿、还没等纸钱纸活烧化完老鸨子就寒着脸骂骂咧咧的带着龟奴回杨花街去了。
可吕不烦却看到这一向吝啬歹毒的青楼老鸨子眼角似乎湿了……
好像这老鸨子就是被自己亲生父亲亲手卖到青楼里面的。
按理说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可为什么命这么苦的人转身又会去折磨青楼里那些同样命运凄苦的窑姐儿们呢?
吕不烦摇了摇头、却还是把剩下的纸活纸人放进火堆里,小心翼翼的拿着根木棍拨弄着。
六子数了数到手的铜钱、呲着牙对吕不烦说道“老鸨子真不是人、自己亲爹的纸活纸钱都懒得烧,听说这老鸨子是给县城里的柳县尉做事的、这些年挣了老多银子!你说她们有那么多钱、都咋花销?”
吕不烦咧了咧嘴“我哪知道?我就是个跑腿的,不过那楼子里面、确实难得有好人。”
六子在碟子里伸手捡起一只供果、先对着城隍庙和纸火堆作了个揖告罪,然后在衣服上擦了擦狠狠地咬了一口。
六子嘴里含含混混的说道“屁难得!那里面还能有好人?不烦、当初咱几个一起要饭来了这胡齐镇,老子命好被咱干爹干娘收留了、你却被那个老乞丐耽误了,结果落到青楼里面。难不成你真想日后混一身绿衣服一辈子当个贱籍龟公?趁早出来跟我搭伙过日子得了……”
吕不烦笑着摇了摇头“再等等吧!去年你家老人生病到过世花光了所有的钱不说,连那半间小铺子都典卖了。你现在养活自个都难、再加上我两张嘴咋活命?难不成连那两间小窝棚房都卖了不成?我再熬两年、等攒些钱寻个能养活自己的活路再说吧!”
六子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燃烧的火堆,轻声说道“去年要不是你偷偷把攒下的一贯钱送给我、我怕是连那两口薄棺材都买不起了……”
“不烦,等着!等我再大一点、就去郡城里寻个活计,到时候攒了钱咱们把那半间铺子盘回来、再不让你在楼子里受窝囊气了!”
“要不然……咱们就卖了房子寻个仙山底下去跪着,求山上的神仙或者山下的山门收咱们做个杂役也成啊!万一、万一咱俩就让一个过路的老神仙给看中了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吕不烦笑了笑、继续用棍子拨弄着燃烧的火堆……“少做梦了,那些仙山门派咱凡夫俗子哪能进得去?我在楼子里听说、有的富贵人家给娃娃花了上万两银子都没能请山上要收徒的神仙见一面!那里做杂役都得看资质样貌……有的、有的仙山上的杂役据说还要吃药,全都得变成哑巴呢!”
六子呆了一下、讷讷说道“仙人要哑巴做什么?我可不想做哑巴……实在不成攒钱寻个师父学武也行,山下的武道门派也很威风的!有的还能给皇帝老儿去做将军……”
“学武是要烧钱的!那些补益身体淬炼筋骨的补药丹丸很多都是从那些仙山里面买到的,那价格……我听楼子里的熟客马捕头说过,一境二境武夫一粒最普通的小灵丹就要一千两银子!就这还要看运气、那些最好的丹药据说用多少钱都买不到……要拿什么天地宝贝到仙人那里去求呢!”
两只纸人加上一堆纸衣熊熊燃烧、一股热乎乎的清风裹挟着零零落落的纸灰在阴沉沉的天幕下飞起,飘飘洒洒。城隍庙前空地上十几处火堆静静燃烧、一个个离家在外的人默默地祭奠着先人。
物尽其用、吕不烦和六子又带着碟子果子和剩下的纸钱纸活奔到镇子外面最偏僻的一块坟地里。
这块地方风水不佳、向来是镇子上穷苦人和倒毙乞丐之流的埋骨之所。
当年的老乞丐就是被吕不烦用草席卷着埋到这块地里。六子的养父母也是如此,只不过那对老人比那老乞丐多了两副最便宜的薄皮棺材、老百姓俗称狗碰头的玩意。
据说饿极了的野狗用脑袋就能把这种棺材撞碎然后撕咬里面的死人肉,不过六子没给野狗这个机会、和吕不烦两个连夜就挖了坑将两个在同一天咽气的老人埋进了土里。
六子在祭奠养父母、吕不烦还是带了些纸钱去烧给死去的老乞丐,两座孤坟都没有墓碑,坟前两堆纸火默默地燃烧。
突然、吕不烦留意到一道身影安安静静的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二人身前也没有什么坟冢,不知道这人在做什么。
吕不烦烧完了纸钱、抬头看了看那个衣衫单薄披头散发的人影,想了想……还是拿起两个果子走了过去。
看着那雪白凌乱的头发和孤单的背影、吕不烦轻声说道“老……老先生,你是不是饿了?吃点东西吧!”
白发人没有回头、隔了有一会儿才嘶哑着声音开口说道“谢了、不必了。”
吕不烦笑了笑“死人上供活人吃、没啥大不了的。”
白发人的肩膀颤了颤、答道“死人上供活人吃?这话说得有道理……小子、镇子上是不是来了个整天醉生梦死的老家伙?”
吕不烦愣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是说京城来的明爷?五十来岁骑着一匹马、出手阔绰得很?你认识他吗?那可是有钱人……要不我帮你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帮你……”
白发人还是不肯转过脸来、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他知道我已经来了,不过他身后跟着一条恶狗、这条恶狗我会帮他处理掉!然后你帮我转给他一句话就行。就说……去你娘的!你的诛心咒老子去帮你解开,你这老东西要么回村里去替我蹲着,要么有多远就滚多远吧!”
吕不烦目瞪口呆、刚要走过去仔细问问这个白发人,就听见半空中几声凄厉的乌鸦鸣叫、一阵凉风吹过,再一看、那个坐在自己身前一直背对自己的白发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鬼啊?”吕不烦吓了一跳、手里的果子都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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