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少卿额上冷汗涔涔,非但对此哑口无言,更只觉自己就好似赤条条站在雪棠面前,无论如何也绝难逃出其人彀中。
他脑内昏昏,立足未稳险些摔跌。虽勉强稳住身形,却还是难逃雪棠之眼,见状慢条斯理,仿佛已将一切算无遗策。
“兹事体大,我原不指望二位即刻答复。只请顾少侠与楚姑娘今夜回去后好生思量,无论何时,雪棠自当虚席以待。”
她话一说完,便径自起身而去。只是方行未远,足下又忽一顿,回眸莞尔笑道“我倒险些忘了,晚上天冷风大,二位最好将门窗关的紧些。”
“否则若不慎染了风寒,那可就着实大大不妙了。”
二人面面相觑,等到木然伫立良久,终于是楚夕若先行转醒过来。举目环顾周遭,这才发觉雪棠早已在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身子发颤,但闻四下里风声萧瑟,丝丝撩拨耳鬓。双手微攥,暗暗扯紧衣衫,直俟心绪稍平,才在少卿身畔轻轻道了声“走吧。”
少卿微一怔神,便跟着少女一同动身。可一路之上,他却始终心乱如麻,雪棠适才所言便如附骨之蛆,经久在其脑内挥之不去。
俄顷二人回到慕贤馆外,想是先前筵席已散,正有三三两两之人从里面各自走出。人人脸色通红,一副酒气熏天,就连走起路来也都微微发晃打摆。
自这众人当中,有一少女身姿曼妙,蹙眉站在门口。左顾右盼间满是急切焦灼,好似正在苦苦寻觅何人何物。
少卿心头一懔,一眼便将文鸢认出。二人阔别多日,心中自有无限话语,他当下大步流星快行数步,双眸放光连声发问。
“文鸢!你……你可还好么?”
“平安?”
文鸢花容失色,蓦地一声惊呼。本来见到少卿自是大喜,可转而发现楚夕若随后而来,却登时神情骤变,紧咬着嘴唇极力克制忍耐。
少卿看在眼中,只得轻轻数声干咳,再度急声问道“此地凶险至极,你和仇师叔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那是因为……”
文鸢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一阵脚步打断,循声见仇以宁已从慕贤馆内走出,此刻正朝三人而来。
文鸢神色稍异,发足来到恩师跟前。仇以宁微微颔首,又扭过头来,冷冷望向少卿。
“数月不见,顾师侄倒是比先前壮实不少。”
“仇师叔!我……”
少卿嘴唇发干,实未料到久别重逢,仇以宁竟会如此距自己于千里之外。
仇以宁却面若冰霜,蔑然之情溢于言表。
“我依稀记得,顾师侄曾在离阳殿内赌咒发愿,要为你鲜于太师父报仇雪恨。如今数月已过,想不到咱们却在此处相遇!”
“仇师叔容禀!非是少卿不愿去向楚人明报仇,而是……而是……”
少卿有心争辩,却又自觉理亏,终究颓然泄下气来。念及鲜于承天对自己往日之好,更觉满心羞愧难当。
仇以宁一阵嗤笑,至于对楚夕若,则更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
“师父的血海深仇,总该由做徒弟的亲自报偿!至于顾师侄你……哼!还是同这位楚姑娘好生珍重,莫要辜负了眼前一片良辰美景!”
“鸢儿!我们走!”
言讫,仇以宁遂一拂衣袖,招呼文鸢离去。文鸢如今亲人俱丧,又曾与少卿同历生死,早已将其视作家人一般。怎奈师命难违,只得依依不舍与他看过几眼,就此动身跟在恩师背后。
“呦!这不是刚刚使剑的小妞儿和她的那个好朋友么?我说刚才怎的忽然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少卿脑内正怅然若失,一旁忽传来寥一刀大咧咧高声叫嚷。
辛丽华笑靥如花,与他并肩走出慕贤馆来。又翩跹凑到近前,对楚夕若气如兰。
“小妹妹,今后咱们可就能算作是半个同门啦!将来要是有了你飞黄腾达之日,可千万莫要忘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呐!”
楚夕若目光涣散,只是木然点头答允。辛丽华微微一愣,以为是自己突如其来,搅了二人莫大好事。遂似笑非笑,又在少女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转而朝寥一刀微一努嘴,双双走了远去。
不多时,慕贤馆前众豪客纷纷渐散,只剩秋意愈浓,咄咄料峭生寒。
顾楚二人一路默然,相携回转客舍歇息。等到独自踏入房中,少卿只觉如释重负,便将脊背倚在门上,嘴里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他以手抚心,蓦地忆起适才情景,一时不由悔不当初。暗道倘若早知在那书阁里所遇真是雪棠先生,自己就该一劳永逸,率先将其斩草除根。
可惜这世上从来便无后悔药卖,如今一切木已成舟,与其在此长吁短叹,倒不如仔细思量今后又当如何行事。
“仇师叔……”
少卿神色一黯,不由得再度想起仇以宁来,以及在她口中,兀自迟迟不肯去为鲜于承天讨还血债的璇烛。
“先生……莫非你真已下定决心,要任楚人明这奸贼在世上逍遥自在?”
“咚咚咚!”
他身子一颤,总算被这叩门声将思绪拉回眼前。茫茫然直起胸膛,将两扇房门轻轻打开。
“是你?”
见来人丽色如水,竟是楚夕若,少卿脸上反倒略显失落。径自回转桌边坐下,只顾一杯一杯将滚烫热茶送入肚中。
楚夕若眉头微皱,同样进了屋来。与少卿对面坐定,须臾犹豫着道“我……我实在睡不着,才想过来同你说一说话。”
少卿默不作声,只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楚夕若幽幽一声叹息,也不因此嗔恼,便在跟前柔声说道。
“之前你说崔叔叔便是雪棠先生,如今真相大白,咱们又当如何?”
“我……我不知道。”
少卿脸色惨白,几将嘴唇咬出血来,“即便崔沐阳果真不是雪棠先生,那……那也并不能说明他与此事绝无相干!”
许是少卿亦觉自己此话太过荒唐,惨然苦笑之余,便从怀中摸索出一物,“啪”的随手掷在桌上。
“这……这是我先前特意拿着,以供日后同人对质之用的。只是眼下看来……恐怕是再也用不到了。”
一俟看见书封上凌霄决三字,楚夕若登不由得大惊失色。等拿在手上草草翻看几眼,更是愈发确定无疑。
“不行!”
少女又惊又急,霍地站起身来,大声直呼道“咱们这就回去将此事告知爹爹,以他老人家的手段本领,想必一定能……”
她话未说完,却见少卿在一旁连连摇头,脸上更似极为痛苦。
“即便咱们现在站到你爹跟前,将此事当面说出,我猜他非但不会相信,反倒还会碍于颜面,说咱们包藏祸心,乃是刻意编排出了这等子虚乌有之事。”
楚夕若心下本就焦急,听罢更加忧上加忧,一时间难以自持,竟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须臾,她终收敛心境,玉容惨淡压低声道“自古邪难胜正,任凭他们如何势力熏天,那也必定绝难得逞!”
“绝难得逞?”
少卿口内喃喃,又直勾勾向少女望去。等到犹豫再三,才颤抖着嘴唇涩然开口“若将此事放在从前,我自不会把这区区一条性命放在心上。可如今我不单自己怕的要死,更怕你……”
“不……不如咱们这便一走了之!也如秦前辈他们般隐居起来,从此便教这天底下有再多的劳什子,那也全同咱们毫不相干!”
他越说越是激动&nbp;最后竟急不可耐的半欠起身,猛然将楚夕若两只素手攥住。口内呼吸声也逐渐转作加快,无疑盼着少女尽快应允,二人就此一同远走高飞。
“你……”
楚夕若两靥泛红,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来,可一看见少卿满脸惴惴不安,又不禁在心头为之一懔。
回想二人相识至今,除却当初因误服冰玉红莲,致使秦夫人性命岌岌可危外,眼前人又何曾有过如现下这般失魂落魄?
究其根本,无疑是因雪棠先生明察秋毫,凡事算无遗算。而少卿往日里自诩的一副小小聪明,相较之下便如顽童嬉闹般不值一提,故才使他倍感绝望不已。而自己力所能及,便是在旁助其解开心结,令他重新振作精神。
她朱唇一碰,沉声说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人在此阴谋不轨,咱们若不曾知晓倒也罢了,如今既已察觉,那又怎能轻易袖手旁观?”
“何况即便那雪棠先生心思再深,只要你我二人齐心协力,事情也定会有所转机。”
“你……你难道当真不懂?”
孰料这番语重心长,却只换来少卿一脸惨淡苦笑。微微抖动眼皮,就连掌心力道也都隐隐有所增加。
“本来,咱们来到这慕贤馆里只是无意凑巧。可那雪棠非但毫不意外,更能将你我的来历身份脱口而出,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说不得……说不得咱们当真便是在人家算计之下,一步一步自投罗网,只是事到如今却还半点不曾发觉罢了!”
“这人的本事通天彻地,鬼神难测。咱俩不是对手,倒不如听了人家良言相劝,就算最是不济,也总归使日后……”
“啪!”
陡然间,少卿只觉眼前劲风扑面。仓促关头不及躲闪,楚夕若一只白皙玉掌已不偏不倚,登时落在他左边脸颊之上。
少女粉脸凝嗔,五根打人手指滞在半空发颤。见少卿满面愕然,这才银牙轻咬,声色俱厉道“就算你想要同青城山一刀两断,我却还有父母亲人尚在人世!如今既有人虎视眈眈,想要对他二老图谋不轨,我又怎能在一旁坐视不理?”
“顾少卿,你给我听好了!”
“我明日便要赶回江夏,去向爹爹说明此事,即便他到时依旧要打要杀那也全没所谓!你……你若真敢去和那些十恶不赦之徒同流合污,不须旁人出手,我便头一个……”
“我……”
少卿脸颊滚烫,上面一枚殷红掌印清晰可见。好在被楚夕若一番当头棒喝之后,如今也总算回过几分心神。
他抬起头来,便同少女四目相对,又默默然斟满一盏浓茶,小心翼翼递至楚夕若跟前。
楚夕若微一怔神,眼望桌上水汽缭绕,茶香氤氲,不由隐约觉出些口干舌燥。举杯在手,轻轻啜饮几口,转而又对刚刚意气冲动之举颇为后悔不已。点点烛火婆娑摇曳,在她颊间镀上一层彤彤霞光,委实绝美恍若天人。
二人对坐无言,却又彼此心意相通。俄顷终于相视一笑,只觉前方纵有万岭千山,火海重重,但消有对方相携陪伴,那就全然甘之如饴。
这缱绻浓情关头,窗外忽然风声骤紧,似有一团人影匆匆一闪而过。
这神秘人武功极高,步履交替间浑无丝毫动静,飘然无声宛若御风而行。少卿大惊失色,下意识拉着楚夕若起身,更已在暗中运起内力。
“少卿,你可在里面么?”
此话既出,少卿反倒眉头大皱,听来听去竟觉这声音实隐约与师叔仇以宁大有几分相似。
念及师叔此来必定非同小可,更不知在其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少卿忙向楚夕若连使眼色,示意她先躲匿起来,自己则顺势将凌霄决藏在桌下,而后独自飞身前去开门。
“仇师叔,果然是您!”
见到仇以宁其人,少卿心中仍是不胜欢喜。探出头朝四下一阵张望之后,忙将师叔延请进屋,又将两扇房门重新关定。
“仇师叔,您来找少卿究竟是为何事?”
二人进屋,少卿请她落座,自己则站在一旁。仇以宁点点头,而刚刚在慕贤馆前的一副冷言冷语,如今看来无疑尽是假装。微笑着正要开口,却又忽的面露诧异,在一旁桌上注目良久。
她扭头一望少卿,不无深意道“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你这里竟还有旁人?”
“仇师叔料事如神,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少卿脸膛一红,不由暗暗懊恼自己竟然恁地大意,唯独忘了将桌上茶盏收拾妥当。如今事情既已败露,那也只好再无隐瞒。当下来到屏风后面,转眼拉着楚夕若一同走了出来。
仇以宁神情微妙,冷冷向着楚夕若打量,一来二去反教少女心生局促,不敢同她稍稍直视。
她嘴角一撇,冷冷说道“彼时青城山上一别,至今睽违数月,想不到楚姑娘武功剑法竟有如此精进。”
“不过倘若我未曾看错,你白天所使招式与其说是楚家本门武功……倒不如说它更像另外一门在江湖上许久未见的剑法。”
楚夕若面颊发烧,知在这等江湖耋宿面前,自己殊无半分狡辩余地。遂忐忑着执礼,低声将所学广漱武功一事向其如实道来。
“我果然没有猜错!”
仇以宁听罢,口中森然一阵冷笑,又将目光落定在她腰畔一把锵天之上。
“哼!当初死在天枢三机剑下的本教教友何其之多,便连我几位师兄也同样未能幸免!想不到三十年后,竟然能在你手中再度得见!”
“今日夕若不慎失手伤及了文鸢姑娘,可这绝非出自本意!求前辈之后帮我向文姑娘多多赔罪,将来晚辈也定会……”
楚夕若诚惶诚恐,蓦然忆及早前同文鸢在擂台上交手之事,忙不迭又朝仇以宁赔罪。但却被仇以宁不屑一顾,铁青着脸膛道。
“自古比武放对,伤亡从来在所难免。鸢儿如今学艺日浅,败在你的手里亦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孩子根骨悟性俱属非凡,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可量。不妨请楚姑娘拭目以待,且看到时你身上的这把锵天……究竟还能否救你性命。”
。